正文 第三十五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么?」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牆缺內喝採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說?」明霞道:「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迴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暫停航。

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

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此句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誇。

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

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

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

嘲風弄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

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

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雲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

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

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征蠻父兄去。

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

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

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

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

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

臨風對月無歡好,凄涼枕上魂顛倒。

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

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

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

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思不禁。

封皮上亦寫四句:

嬌娘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媒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橋鸞點頭道:「是。」梳洗已畢,遂答詩八句: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

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

孤凄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一夜恩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

若雲薄倖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

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泄漏!」因把鑰匙付與明霞。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寄廷章云:「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困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廷章得詩,喜不自禁。是夜黃昏已罷,譙鼓萬聲,廷章悄步及於內宅,後門半啟,捱身而進。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上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但見燈光外射,明霞侯於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時急淚欲流。鸞道:「妾本貞姬,君非盪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妾既私君,終當守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心矢明神,誓同白首,若不苟合,有死不從。」說罷,曹姨適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願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於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於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日合巹之驗。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愆,水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後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

廷章得詩,遂假託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文書筆札都靠著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於小姐,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於月日,必當夭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詩曰:

妾身一點玉無暇,生自侯門將相家。

靜里有親同對月,閑中無事獨看花。

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

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覆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濤箋題詩八句:

曹姨書中亦備說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書共作一封。封皮亦題四句:

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戲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來,與妻施禮。妻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床,此婦亦來。也不覺床之狹窄。過了十餘日,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顧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楊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娘所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楊川負義之債也。有詩嘆云:

是晚,嬌鸞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關了房門,用杌子填足,先將白練掛於樑上,取原日香羅帕,向咽喉扣住,接連白練,打個死結,蹬開杌子,兩腳懸空,煞時間,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剛年二十一歲。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明霞取茶來時,見房門閉緊,敲打不開,慌忙報與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開房門看了,這驚非小,王翁也來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麼意故。少不得買棺殮葬。此事閣過休題。再說吳江闕大尹接得南陽衛文書,拆開看時,深以為奇,此事曠古未聞。適然本府趙推官隨察院樊公祉按臨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將此事與趙推官言及。趙推官取而觀之,遂以奇聞報知樊公。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詳味,深惜嬌鸞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倖,乃命趙推官密訪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親自詰問。廷章初時抵賴,後見婚書有據,不敢開口。樊公喝教重責五十收監。行文到南陽衛查嬌鸞曾否自縊?不一日文書轉來,說嬌鸞已死。樊公乃於監中弔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罵道:「調戲職官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書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沒有箭射你,用亂棒打殺你,以為薄倖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齊舉竹批亂打,下手時宮商齊響,著體處血肉交飛,頃刻之間化為肉醬。滿城人無不稱快。周司教聞知,登時氣死。魏女後來改嫁。向貪新娶之財色,沒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詩嘆云:

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

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

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眼。

封皮上題一絕:

封皮上又題八句: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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