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這個詩怎麼叫做迴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正說話間,魏撰之來相拜。元來魏撰之正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問著聞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聽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有的說:「參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又有的說:「參將有個女兒,就是那個舍人。」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胡猜亂想。見說聞舍人已回,所以亟亟來拜,要問明白。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進來。寒溫已畢,撰之急問道:「仁兄,令姊之說如何?小弟特為此趕回來的。」小姐說:「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聽,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待小弟再略調停,準備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這等說,不象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盡知端的,兄去問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說了,又要小弟去問?」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說得,非子中不能詳言。」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熱,心裡道:「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人成雙。平時杜子中分外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妻。誰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只所許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裡賀喜,隨問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婦就和小弟計較,今日專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婦誓欲以此報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來。」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樣的同窗,也該記念著我的冷靜。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進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婦贊之不容口,大略不負所舉。」撰之道:「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顒望。」俱大笑而別。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聞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這事。」

明日,撰之取出竹箭來與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該還他了。」撰之就提筆寫一柬與子中夫妻道:「既歸玉環,返卿竹箭。兩段姻緣,各從其便。一笑,一笑。」寫罷,將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與聞小姐拆開來看,方見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記」三字。問道:「『蜚蛾』怎麼解?」聞小姐道:「此妾聞中之名也。」於中道:「魏撰之錯認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當時曾見此三字,這箭如何肯便與他!」聞小姐道:「他若沒有這箭起這些因頭,那裡又絆得景家這頭親事來?」兩人又笑了一回,又題了一柬戲他道:「環為舊物,箭亦歸宗。兩俱錯認,各不落空。一笑,一笑。」從此兩家往來,如同親兄弟姊妹一般。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巨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此報一至,聞家合門慌做了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羅唣。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候父親。府間准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相別了,起身上路。少不得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一家,元來那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不勝之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溫已畢,俊卿道:「小弟專為老父之事,前日別時,承兄每分付入京圖便,切切在心。後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不想魏撰之已歸,今幸吾兄尚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事,帶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髮出脫了。」俊卿道:「老父有個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若武職官出名自辨,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俊卿道:「感謝指教。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異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與小弟同寓了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歸來與仁兄商量。問其何事,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未必不進京來。他說這是不可期的,況且事體要在家裡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卻只做不知,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想來無非為家裡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麼,為何恁地等不得?」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好了行李,不必另尋寓所,只在此間同寓。這是於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盡有,可以下得聞家主僕三人。子中又分付打掃聞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聯床清話。俊卿看見,心裡有些突兀起來,想道:「平日與他們同學,不過是日間相與,會文會酒,並不看見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多在一間房內了,須閃避不得,露出馬腳來怎麼處?」卻又沒個說話可以推掉得兩處宿,只是自己放著精細,遮掩過去便了。

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急,到有七日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了。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我意欲修下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只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日魏、杜兩兄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道:「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夫,是你去畢竟停當。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稱緹縈救父,以為美談。他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游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只是須得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著他兩人,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僕跟隨,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是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多中了。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親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一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路經省下,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到了天明,館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裡去了?」正疑怪間,孟沂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僕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說?」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來時問不著。」館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何還說著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運使道:「先生若有別故,當以實說。」孟沂聽得,遮掩不過,只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我家何嘗有親戚在此地方?況親戚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口裡應承,心裡那裡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裡去,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揮淚而別。

詩曰:

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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