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

心中有甚害人謀?口中有甚欺心語?

為人能把口應心,孝弟忠信從此始。

其餘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為之恥。

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人沒天理。

陰為不善陽掩之,則何益矣徒勞耳。

請坐且聽吾語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見閻君面不慚,才是堂堂好男子。

解元道:「請老先生暫挪貴步,當決所疑!」命童子秉燭前引,解元陪學士隨後共入後堂。堂中燈燭輝煌,裡面傳呼:「新娘來!」只見兩個丫環,伏侍一位小娘子,輕移蓮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嬌面。學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長者,合當拜見,不必避嫌。」丫環鋪氈,小娘子向上便拜,學土還禮不迭,解元將學士抱住,不要他還禮。拜了四拜,學士只還得兩個揖,甚不過意。拜罷,解元攜小娘子近學士之旁,帶笑問道:「老先生請認一認,方才說學生頗似華安,不識此女亦似秋香否?」學士熟視大笑,慌忙作揖,連稱得罪!解元道:「還該是學生告罪!」二人再至書房。解元命重整杯盤,洗盞更酌。酒中學士復叩其詳,解元將閶門舟中相遇始末細說一遍,各各撫掌大笑。學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記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禮。」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費丈人妝奩耳。」二人復大笑,是夜,盡歡而別。學士回到舟中,將袖中詩句置於桌上,反覆玩味:「首聯道『擬向華陽洞里游』,是說有茅山進香之行了;『行蹤端為可人留』,分明為中途遇了秋香,擔閣住了;第二聯『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而逃之意。第三聯『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這兩句明白;末聯『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康字與唐字頭一般,宣字與寅字頭無二,是影著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詳耳。他此舉雖似情痴,然封還衣飾,一無所取,乃禮義之人,不枉名士風流也。」學士回家,將這段新聞向夫人說了,夫人亦駭然。於是厚具裝奩,約值千金,差當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作業錢。

次日,夫人向學士說了。另收拾一所潔凈房室,其床帳家火無物不備。又合家童僕奉承他是新主管,擔東送西,擺得一室之中錦片相似。擇了吉日,學士和夫人主婚,華安與秋香中堂雙拜,鼓樂引至新房,合巹成婚,男歡女悅,自不必說。夜半,秋香向華安道:「與君頗面善,何處曾相會來?」華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過了幾日,秋香忽問華安道:「向日閶門遊船中看見的可就是你?」華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賤之輩,何故屈身於此?」華安道:「吾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從權相就。」秋香道:「妾昔見諸少年擁君,出素扇紛求書畫,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無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華安道:「女子家能於流俗中識名士,誠紅拂、綠綺之流也!」秋香道:「此後於南門街上,似又會一次。」華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季道:「你既非下流,實是甚麼樣人?可將真姓名告我。」華安道:「我乃蘇州唐解元也,與你三生有緣,得諧所願。今夜既然說破,不可久留,欲與你圖諧老之策,你肯隨我去否?」秋香道:「解元為賤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軀,妾豈敢不惟命是從!」華安次日將典中帳目細細開了一本簿子,又將房中衣服首飾及床帳器皿另開一帳,又將各人所贈之物亦開一帳,纖毫不取。共是三宗帳目,鎖在一個護書篋內,其鑰匙即掛在鎖上。又於壁間題詩一首:「擬向華陽洞里游,行蹤端為可人留。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是夜雇了一隻小船,泊於河下。黃昏人靜,將房門封鎖,同秋香下船,連夜望蘇州去了。天曉,家人見華安房門封鎖,奔告學士。學士教打開看時,床帳什物一毫不動,護書內帳目開載明白。學士沉思,莫測其故。抬頭一看,忽見壁上有詩八句,讀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麼意故,來府中住許多時,若是不良之人,財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隨他逃走,如今兩口兒又不知逃在那裡?我棄此一婢,亦有何難。只要明白了這樁事迹。」便叫家童喚捕人來,出信賞錢,各處緝獲康宣、秋香,杳無影響。過了年余,學士也放過一邊了。

這八句詩乃是吳中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聰明蓋地,學問包天,書畫音樂無有不通;詞賦詩文,一揮便就。為人放浪不羈,有輕世傲物之志。生於蘇郡,家住吳趨。做秀才時,曾效連珠體,做《花月吟》十餘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長空影動花迎月,深院人歸月伴花」;」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為人稱頌。本府太守曹鳳見之,深愛其才。值宗師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薦。那宗師姓方,名志,鄞縣人。最不喜古文辭。聞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節,正要坐名黜治。卻得曹公一力保救。雖然免禍,卻不放他科舉。直至臨場,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於遺才之末,是科遂中了解元。伯虎會試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節下交,以識面為榮。有程詹事典試,頗開私徑賣題,恐人議論,欲訪一才名素著者為榜首,壓服眾心,得唐寅甚喜,許以會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誇說:「今年我定做會元了。」眾人已聞程詹事有私,又忌伯虎之才,哄傳主司不公,言官風聞動本,聖旨不許程詹事卷,與唐寅俱下詔獄問革。伯虎還鄉,絕意功名,益放浪詩酒,人都稱為唐解元。得唐解元詩文字畫片紙尺幅,如獲重寶。其中惟畫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樂都寓之于丹青。每一畫出,爭以重價購之。有《言志》詩一絕為證:

次日到了無錫,見畫舫搖進城裡。解元道:「到了這裡,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處停泊,明日早行。「我們到城裡略走一走,就來下船。」舟子答應自去。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進了城,到那熱鬧的所在,撇了眾人,獨自一個去尋那畫舫。卻又不認得路徑,東行西走,並不見些蹤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條大街上來,忽聽得呼喝之聲。解元立住腳看時,只見十來個僕人前引一乘暖轎,自東而來,女從如雲。自古道:「有緣千里能相會。」那女從之中,閶門所見青衣小環正在其內。解元心中歡喜,遠遠相隨,直到一座大門樓下,女使出迎,一擁而入。詢之傍人,說是華學士府,適才轎中乃夫人也。

至天明,恰好有一隻小船來到,說是蘇州去的。解元別了眾人,跳上小船,行不多時,推說遺忘了東西,還要轉去。袖中摸幾文錢,賞了舟子,奮然登岸。到一飯店,辦下舊衣、破帽,將衣巾換訖,如窮漢之狀。走至華府典鋪內,以典錢為由,與主管相見。卑詞下氣,問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吳縣人氏,頗善書,處一個小館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館,孤身無活,欲投一大家充書辦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時,不敢忘恩!」因於袖中取出細楷數行,與主管觀看。主管看那字,寫得甚是端楷可愛,答道:「待我晚間進府稟過老爺,明日你來討回話。」是晚,主管果然將字樣稟知學土。學士看了,誇道:「寫得好,不似俗人之筆,明日可喚來見我。」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進解元拜見了學士。學士見其儀錶不俗,問過了姓名住居,又問:「曾讀書么?」解元道:「曾考過幾遍童生,不得進學,經書還都記得。」學士問是何經?解元雖習《尚書》,其實五經俱通的,曉得學士習《周易》,就答應道:「《易經》。」學士大喜道:「我書房中寫帖的不缺,可送公子處作伴讀。」問他要多少身價?解元道:「身價不敢領,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後老爺中意時,賞一房好媳婦足矣!」學士更喜,就叫主管於典中尋幾件隨身衣服與他換了,改名華安。送至書館,見了公子。公子教華安抄寫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華安私加改竄。公子見他改得好,大驚道:「你原來通文理,幾時放下書本的?」華安道:「從來不曾曠學,但為貧所迫耳。」公子大喜,將自己日課教他改削,華安筆不停揮,真有點鐵成金手段。有時題義疑難,華安就與公子講解。若公子做不出時,華安就通篇代筆。

先生見公子學問驟進,向主人誇獎。學士討近作看了,搖頭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寫,必是倩人。」呼公子詰問其由。公於不敢隱瞞,說道:「曾經華安改竄。」學士大驚,喚華安到來出題面試。華安不假思索,援筆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學士見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閱其文,詞意兼美,字復精工,愈加歡喜,道:「你時藝如此,想古作亦可觀也!」乃留內書房掌書記。一應往來書札,授之以意,輒令代筆,煩簡曲當,學士從未曾增減一字。寵信日深,賞賜比眾人加厚。華安時買酒食與書房諸童子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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