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著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采!正是: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去,如花之附於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花若離枝,不可複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後悔。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亦不易得;可恨生於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捱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只為父母雙亡,家貧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願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今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鄰翁回覆了金老大。擇個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

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兒隨著買臣柴擔,拍手鬨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其妻勸道:「你要讀書,便休賣柴;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不痴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兒童笑話,豈不羞死!」買臣答道:「我賣柴以救貧賤,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由他笑話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貴時,也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卻說這般沒鼻的話!」買臣道:「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跡,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見你痴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聽信。到五十歲時,連柴擔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去做!」買臣道:「姜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上發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弔古。那釣魚,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你如今讀這幾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只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晦氣做了你老婆!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聽我言,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兩相擔誤了。」買臣道:「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長後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後來須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擔的漢子,懊悔甚麼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於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我這條性命。」買臣見其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嘆口氣道:「罷,罷!只願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強似一分兒。」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頭也不回。買臣感恨不已,題詩四句於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雞逐雞;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自此莫稽與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許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與真爹娘無異。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送終。後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報其恩。莫氏與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云: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詩曰: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活這伙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伙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那團頭見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嫖不賭,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只是一件,「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沒人恭敬,只好閉著門,自屋裡做大。雖然如此,若數著」良賤」二字,只說娼、優、隸、卒四般為賤流,到數不著那乞丐。看來乞丐只是沒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於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後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不比娼、優、隸、卒。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

團頭喜換高門眷,採石江邊未足哀。

次日,許公設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送還,道:「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疊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賢婿常恨令岳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幾乎不終。今下官備員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滿賢婿之意。」莫稽漲得麵皮紅紫,只是離席謝罪。有詩為證: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只顧吃,口裡叫道:「快教侄婿夫妻來拜見叔公!」唬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干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瓮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醜,滿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只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是夜,轉運司鋪氈結綵,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覆首,兩個養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後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雲里,歡喜不可形容。仰著臉,昂然而入。才跨進房門,忽然兩邊門側里走出七八個老嫗、丫環,一個個手執籬竹細棒劈頭劈腦打將下來。把紗帽都打脫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沒想一頭處。莫司戶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聲:「丈人,丈母,救命!」只聽房中嬌聲宛轉,分付道:「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環,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面前。司戶口中還說道:「下官何罪?」開眼看時,畫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著個新人,不是別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體,亂嚷道:「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只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賢婿休疑。此乃吾採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許公道:「此事與下官無干,只吾女沒說話就罷了。」玉奴唾其面,罵道:「薄倖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你空手贅入吾門,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倖今日。奴家亦望夫榮妻貴。何期你忘恩負本,就不念結髮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墮江心。幸然天可憐見,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倘然葬江魚之腹,你別娶新人,於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面,再與你完聚?」說罷,放聲而哭,千薄倖,萬薄倖,罵不住口。莫稽滿面羞慚,閉口無言,只顧磕頭求恕。許公見罵得勾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燭。凡事看我之面,閑言閑語一筆都勾罷。」又對莫稽說道:「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來解勸。」說罷,出房去。少刻夫人來到,又調停了許多說話,兩個方才和睦。

技在牆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

枝無花時還再發,花若離枝難上枝。

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後來徒落得個薄倖之名,被人講論。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初未遇時節,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後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於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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