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卷 念親恩孝女藏兒

女婿如何有異圖?總因財利令親疏;

若非孝女關疼熱,畢竟劉家有後無?

一日,時遇清明節令,家家上墳祭祖。張郎既掌把了劉家家私,少不得劉家祖墳要張郎支持去祭掃。張郎端正了春盛擔先同渾家到墳上去。年年劉家上墳已過,張郎然後到自己祖墳上去。此年張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張家祖墳上去。引姐道:「怎麼不照舊先在俺家的墳上,等爹媽來上過了再去?」張郎道:「你嫁了我,連你身後也要葬在張家墳里,還先上張家墳是正禮。」引姐拗丈夫不過,只得隨他先去上墳不題。

到得寺里,那貧難的紛紛的來了。但見:

小子為何說此一段話?只因一個富翁也犯著無兒的病症,豈知也系有兒,被人藏過。後來一旦識認,喜也非常,關著許多骨肉關親的關目在裡頭,聽小子從容表白出來。正是:

連肩搭背,絡手包頭。瘋癱的氈裹臀相怨行。鬧熱熱攜兒帶女,苦凄凄單夫只妻。都念道明中捨去暗中來,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話說婦人心性,最是妒忌,情願看丈夫無子絕後,說著買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個把被人勸化,勉強依從,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兒子,是親丈夫一點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還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認做親兒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計了絕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兒嫁得個女婿,分明是個異姓,無關宗支的,他偏要認做嫡親,是件偏心為他,倒勝如丈夫親子侄。豈知女生外向,雖系吾所生,到底是別家的人;至於女婿,當時就有二心,轉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親一支熱一支。女婿不如侄兒,侄兒又不如兒子。縱是前妻晚後,偏生庶養,歸根結果,嫡親瓜葛終久是一派,好似別人多哩。不知這些婦人們為何再不明白這個道理!

話說元朝東平府有個富人,姓劉名從善,年六十歲,人皆以員外呼之,媽媽李氏,年五十八歲,他有潑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兒子。止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做引姐;入贅一個女婿,姓張,叫張郎。其時張郎有三十歲,引姐二十七歲了。那個張郎極是貪小好利刻剝之人,只因劉員外家富無子,他起心央媒,人舍為婿。便道這家私久後多是他的了,好不誇張得意!卻是劉員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沒有得放寬與他。

元來劉員外另有一個肚腸。一來他有個兄弟劉從道同妻寧氏亡逝已過,遺下一個侄兒,小名叫做引孫,年二十五歲,讀書知事。只是自小父母雙亡,家私盪敗,靠著伯父度日。劉員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覷他。怎當得李氏媽媽一心只護著女兒女婿,又且念他母親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結怨在他身上,見了一似眼中之釘。虧得劉員外暗地保全,卻是畢竟礙著媽媽女婿,不能十分周濟他,心中長懷不忍。二來員外有個丫頭叫做小梅,媽媽見他精細,叫他近身伏侍。員外就收拾來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齣兒子來。有此兩件心事,員外心中不肯輕易把家私與了女婿。怎當得張郎憊賴,專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撥得丈母與引孫舅子口逐吵鬧。引孫當不起激聒,劉員外也怕淘氣,私下周給些錢鈔,叫引孫自尋個住處,做營生去。引孫是個讀書之人,雖是尋得間破房子住下,不曉得別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這些東西,且逐漸用去度日。眼見得一個是引孫趕去了。張郎心裡懷著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兒女來。若生個小姨,也還只分得一半;若生個小舅,這家私就一些沒他分了。要與渾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那引姐倒是個孝順的人,但是女眷家見識,苦把家私分與堂弟引孫,他自道是親生女兒,有些氣不甘分;若是父親生下小兄弟來,他自是喜歡的。況見父親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親的心,這個念頭是真。曉得張郎不懷良心,母親又不明道理,只護著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產,時常心下打算。恰好張郎趕逐了引孫出去,心裡得意,在渾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計小梅的意思來。引姐想道:「若兩三人做了一路,算計地一人,有何難處?不爭你們使嫉妒心腸,卻不把我父親的後代給了?這怎使得!我若不在裡頭使些見識,保護這事,做了父親的罪人,做了萬代的罵名。卻是丈夫見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來,不若將機就計,暗地周全罷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計?元來引姐有個堂分姑娘嫁在東庄,是與引姐極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裡去分娩,只當是託孤與他。當下來與小梅商議道:「我家裡自趕了引孫官人出去,張郎心裡要獨佔家私。姨姨你身懷有孕,他好生嫉妒!母親又護著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細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說,足見看員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獨自一身怎提防得許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顧則個。」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關著財利上事,連夫妻兩個,心肝不託著五髒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腳,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淚道:「這等卻怎麼好?不如與員外說個明白,看他怎麼做主?」引姐道:「員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數。況且說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結下冤家了,你怎當得起?我倒有一計在此,須與姨姨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見?」引姐道:「東莊裡姑娘與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莊上,在他那裡分娩,托他一應照顧。生了兒女,就托他撫養著。衣食盤費之類多在我身上。這邊哄著母親與丈夫,說姨姨不象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尋究。且等他把這一點要擺布你的肚腸放寬了,後來看個機會,等我母親有些轉頭,你所養兒女已長大了。然後對員外一一說明,取你歸來,那時須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足見姑娘厚情,殺身難報!」引姐道:「我也只為不忍見員外無後,恐怕你遭了別人毒手,沒奈何背了母親與丈夫私下和你計較。你日後生了兒有了好處,須記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經板兒印在心上,怎敢有忘!」兩下商議停當,看著機會,還未及行。

員外一日要到莊上收割,因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兒有外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兒、女婿管了。又怕媽媽難為小梅,請將媽媽過來,對他說道:「媽媽,你曉得借瓮釀酒么?」媽媽道:「怎地說?」員外道:「假如別人家瓮兒借將來家裡做酒。酒熟了時就把那瓮兒送還他本主去了。這不是只借得他傢伙一番。如今小梅這妮子腹懷有孕,明日或兒或女得一個,只當是你的。那其間將那妮子或典或賣,要不要多憑得你。我只要借他肚裡生下的要緊,這不當時『借瓮釀酒』?」媽媽見如此說,也應道:「我曉得,你說的是,我覷著他便了。你放心莊上去。」員外叫張郎取過那遠年近歲欠他錢鈔的文書,都搬將出來,叫小梅點個燈,一把火燒了。張郎伸手火里去搶,被火一道,燒壞了指頭叫痛。員外笑道:「錢這般好使?」媽媽道:「借與人家錢鈔,多是幼年到今,積攢下的家私,如何把這些文書燒掉了?」員外道:「我沒有這幾貫業錢,安知不已有了兒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沒有這幾貫業錢,我也不消擔得這許多干係,別人也不來算計找了。我想財是什麼好東西?苦苦盤算別人的做甚?不如積些陰德,燒掉了些,家裡須用不了。或者天可憐見,不絕我後,得個小廝兒也不見得。」說罷,自往莊上去了。

張郎聽見適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裡有些侵著他,一發不象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沒幹。何不趁他在莊上,便當真做一做,也絕了後慮!」又來與渾家商量。引姐見事體已急了,他日前已與東庄姑娘說知就裡,當下指點了小梅,徑叫他到那裡藏過,來哄丈夫道:「小梅這丫頭看見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絨線去,不見回來。想是懷空走了。這怎麼好?」張郎道:「逃走是丫頭的常事,走了也倒乾淨,省得我們費氣力。」引姐道:「只是父親知道,須要煩惱。」張郎道:「我們又不打他,不罵他,不衝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親也抱怨我們不得。我們且告訴媽媽,大家商量去。」夫妻兩個來對媽媽說了。媽媽道:「你兩個說來沒半句,員外偌大年紀,見有這些兒指望,喜歡不盡,在庄兒上專等報喜哩。怎麼有這等的事!莫不你兩個做出了些什麼歹勾當來?」引姐道:「今日絕早自家走了的,實不干我們事。」媽媽心裡也疑、心道別有緣故,卻是護著女兒女婿,也巴不得將」沒」作」有」,便認做走了也乾淨,那裡還來查著?只怕員外煩惱,又怕員外疑心,三口兒都趕到莊上與員外說。員外見他每齊來,只道是報他生兒喜信,心下鶻突。見說出這話來,驚得木呆。心裡想道:「家裡難為他不過,逼走了他,這是有的。只可惜帶了胎去。」又嘆口氣道:「看起一家這等光景,就是生下兒子來,未必能勾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尋個好處也罷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淚汪汪的忍著氣恨命。又轉了一念道:「他們如此算計我,則為著這些浮財。我何苦空積攢著做守財虜,倒與他們受用!我總是沒後代,趁我手裡施捨了些去,也好。」懷著一天忿氣,大張著榜子,約著明日到開元寺里散錢與那貧難的人。張郎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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