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卷 懷私怨狠仆告主

囹圄刑措號仁君,結網羅鉗最枉人。

寄語昏污諸酷吏,遠在兒孫近在身。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買賣,不過爭得一二個錢,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家強梁僮僕每每借著勢力,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家主失了體面。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只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辨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說得好:

一日,家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分付道:「可回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了!」家僮回家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了一乘轎,飛也似抬到縣前來。離了數步,下了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了,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誤傷人命,以致身陷螺紲,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了,得見賢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人命既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家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了。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尉了一番,哭別回家,坐在房中納悶。僮僕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只見一個半老的人挑了兩個盆子,竟進王家裡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這家么?」只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鏡;行兇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熟睡多時。只見十餘個強人,將紅朱黑墨搽了臉,一擁的打將入來。蔣氏驚慌,急往床下躲避。只見一個長須大面的把李乙頭髮揪住,一刀砍死,不搶東西,登時散了。蔣氏卻躲在床下,認得親切,戰抖抖的走將出來,穿了衣服,向丈夫屍首嚎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了,各各悲傷,勸慰了一番。蔣氏道:「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怎見得?」蔣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

卻說王生自從到獄之後,雖則牢頭禁子受了錢財,不受鞭棰之苦,卻是相與的都是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況且大獄未決,不知死活如何。雖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飯,到底不免受些饑寒之苦,身體日漸羸瘠了。劉氏又將銀來買上買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輕放,只得在獄中耐守。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獄中,又早懨懨的挨過了半年光景,勞苦憂愁,染成大病。劉氏求醫送葯,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長須大面,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若是別的強盜,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凶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眾人道:「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了,蔣氏關了房門,又哽咽了一會,那裡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鄰人買狀紙寫了,取路投長洲縣來。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知縣看了狀子,問了來歷,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准。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了應捕擒捉凶身。

那王生見已去,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裡與妻子說了,道:「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僥倖!僥倖!」此時天已晚了,劉氏便叫丫環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只聞得外邊叩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掌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相公,你的禍事到了。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問緣由。周四道:「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個湖州的賣姜客人到我家來,這白絹是我送他的,這竹籃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卻在你處?」周四道:「下晝時節,是有一個湖州姓呂的客人,叫我的船過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發,將次危了,告訴我道被相公打壞了,他就把白絹、竹籃交付與我做個證據,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報他家屬,前來伸冤討命。說罷,瞑目死了。如今屍骸尚在船。船已撐在門首河頭了,且請相公自到船中看看,憑相公如何區處!」

劉氏別了王生,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僕隨了,一同徑到家中。劉氏自進房裡,教家僮們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廳上歇宿。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裡來,知縣已升堂了。不多時,只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原來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布店。應捕得了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布。」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不意之中,猛抬頭見了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家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么?」周四頓口無言,面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了。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了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回答。

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只為些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次日,王生果然整備了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不覺的又過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只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那女兒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告辭父母往閻家裡去了。正是:

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家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這也是命里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倖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題。過了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衝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周四已自從容了,賣了渡船,開著一個店鋪。自此無話。

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裡來,恨恨的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本是沒救的了。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絕送了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頭在我手裡,且待我將息棒瘡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裡。如今且不要露風聲,等他先做了準備。」正是:

等了一會,知縣升晚堂了。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家撐屍得財,家人懷恨出首的事,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姜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末,賣絹根由,一一說了。知縣道:「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裡,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何不央船家尋個相識來見一見,托他報信復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家?這也還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了。身死之後,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後,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故此來到台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知縣一一提筆記了。卻倒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了。不逾時,兩伙人齊喚了來。只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如何在這裡?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了!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了,還是面龐廝像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此時知縣心裡已有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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