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劉公與媽媽商量道:「孩兒病勢恁樣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劉媽媽道:「老官兒,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凶,得喜事一衝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體,怎麼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凶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機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了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分付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吉結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家原聘並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萬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傢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牆;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政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獨樂樂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為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丫環著了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榻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甚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惶,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醜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裡,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孫恆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恆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氣,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

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一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一邊,全你的體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到沒了主意。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兒的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帘問道:「你們為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一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後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么。」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捨得女兒難為,一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後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

裡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里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向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一遍。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了?此甚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麼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憐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不題慧娘貌美。且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姻。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裡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作什麼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的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搏,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儘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裡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加今做下這等醜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么?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

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為上覆老爹老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未可做親,不如再停見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劉媽媽道:「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身子有些不快,也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子,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持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送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地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家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擔憂,我家干係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一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汗的葯,正熟睡在那裡,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裡邊,又道:「我房裡腌腌臢臢,到在新房裡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後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以為實。當下劉媽媽教丫環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極標緻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咐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喬太守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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