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那裡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親。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個不極口贊成。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並無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僕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眾人揖錢青請進。午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規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這首詩是楊備游太湖時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圍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那三州?蘇州、湖州、常州。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調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霅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里湖,吳人稱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東山,西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若沉,隱見出沒于波濤之間。有元人許謙詩為證:

顏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大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顏俊心中牽掛,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籤,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簽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簽上寫得有簽訣四句,云: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八方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標,文名秋芳。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艷非常。有《西江月》為證: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為證:

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到了初二日清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乃儒巾圓領絲絛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二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餘只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仗,好不興頭。正是: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份才貌的,那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說時誇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只平常。

高贊被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煩了,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錢生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僕錢興相依同住。錢興日逐做些小經紀供給家當,每每不敷,一飢兩飽。幸得其年游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唐生,都則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以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親。

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他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

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子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分付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捨出來見客。」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那三個。」錢青答道:「范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談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學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要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拽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添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箇咄嗟而辦。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後張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分付,流水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數日,錢青那裡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放他起身。錢青先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也備下幾色嗄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只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裡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僕從的酒都吃完了。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賠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裡便發了大風。那風颳得好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

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桔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裡。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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