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卧。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游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里遠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里乾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干係哩!」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麼干係?」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那游擊官兒,在武職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裡,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盜賊生髮,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執戈矛,在生死關係之際,倘若終日一般吃酒,豈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閑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裡。難道我真箇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幹,尚不能勾;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段來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當!」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幾杯罷!」遂說下幾句口號:

安排地網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卻說浙江溫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四旬以外,尚無子嗣,娘子幾遍勸他取個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於此。」其年秋榜高登,到京會試。誰想福分未齊,春闈不第,羞歸故里。與幾個同年相約,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也苦勸他娶妾。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剛有了這句口風,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便尋下若干頭腦,請朱源逐一相看揀擇,沒有個中得意的。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誇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古今罕有。鬨動朱源期下日子,親去相看。此時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齊,胡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眾光棍引了朱源到來,胡悅向前迎訝,禮畢就坐,獻過一杯茶,方請出瑞虹站在庶堂門邊。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著身子,道個萬福,朱源即忙還禮。用目仔細一覷,端的嬌艷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材出眾,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到好個儀錶,果是個斯文人物,但不知什麼晦氣,投在網中!」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略站片時,轉身進去。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么?」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可是小寓議定財禮,擇吉行聘便了。」道罷起身,眾人接腳隨去,議了一百兩財禮。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眾光棍又去與胡悅商議,胡悅沉吟半晌,生出一計。恐瑞虹不肯,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只是不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如今只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少不得備下酒肴,你慢慢的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只說強佔有夫婦女,就引你回來,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想他是個舉人,怕干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做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胡悅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於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千萬不要推託!」瑞虹執意不從,胡悅就雙膝跪下道:「娘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煩了。」瑞虹被逼不過,只得應允。胡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裡。眾人齊稱妙計,回覆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胡悅收了。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分用,胡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分也未遲。」到了晚間,朱源叫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饌等候。不一時,已是娶到。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謹厚化成兇險,精明變作昏流。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葯使人多咎。

瑞虹見台家都殺,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污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捨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裡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來殺。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眾人已把屍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乾凈,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掩著面只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篩一杯,送在面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兒。」瑞虹那裡采他,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賠了。」抱起瑞虹,取了燈火,徑入後艙。放下端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乾淨,抱向床中,任情取樂。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強徒之手。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秦小元道:「我們有甚不樂?」沈鐵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佔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么?」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眾人道:「為何不樂?」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裡,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裡?」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殺卻,豈不幹凈!」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來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干。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么?」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器皿,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有詩云:

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豈可不飲酒。

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床上飲,今番下地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後。

再要裁減時,性命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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