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卷 徐老僕義憤成家

遂不問他們分析的事,一徑轉到顏氏房門口,聽得在內啼哭。阿寄立住腳聽時,顏氏哭道:「天阿!只道與你一竹竿到底,白頭相守,那裡說起半路上就拋撇了,遺下許多兒女,無依無靠!還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養長大,誰知你骨肉末寒,便分撥開來。如今教我沒投沒奔,怎生過日?」又哭道:「就是分的田產,他們通是亮里,我是暗中,憑他們分派,那裡知得好歹。只一件上,已是他們的腸子狠了。那牛兒可以耕田,馬兒可雇倩與人,只揀兩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卻推兩個老頭兒與我,反要費我的衣食。」那老兒聽了這話,猛然揭起門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單費你的衣食,不及馬牛的力么?」顏氏魆地里被他鑽進來說這句話,到驚了一跳,收淚問道:「你怎地說?」阿寄道:「那牛馬每年耕種雇倩,不過有得數兩利息,還要賠個人去餵養跟隨。若論老奴,年紀雖有,精力未衰,路還走得,苦也受得。那經商道業,雖不曾做,也都明白。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錢,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幾轉,其利豈不勝似馬牛數倍?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於紡織,亦可少助薪水之費。那田產莫管好歹,把來放租與人,討幾擔穀子,做了樁主。三娘同姐兒們,也做些活計,將就度日,不要動那資本。營運數年,怕不掙起個事業?何消愁悶!」顏氏見他說得有些來歷,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紀,受不得辛苦。」阿寄道:「不滿三娘說,老便老,健還好,眠得遲,起得早,只怕後生家還趕我不上哩!這到不消慮得。」顏氏道:「你打帳做甚生意?」阿寄道:「大凡經商,本錢多便大做,本錢少便小做。須到外邊去,看臨期著便,見景生情,只揀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論得定的。」顏氏道:「說得有理,待我計較起來。」阿寄又討出分書,將分下的傢伙,照單逐一點明,搬在一處,然後走至堂前答應。眾親鄰直飲至晚方散。

且說徐言弟兄等阿寄轉身後,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沒見識,有銀子做生意,卻不與你我商量,倒聽阿寄這老奴才的說話。我想他生長已來,何曾做慣生意?哄騙孤孀婦人的東西,自去快活。這本錢可不白白送落。」徐召道:「便是當初合家時,卻不把出來營運,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經商。我想三娘子又沒甚妝奩,這銀兩定然是老官兒存日,三兄弟克剝下的,今日方才出豁。總之,三娘子瞞著你我做事,若說他不該如此,反道我們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來,那時去笑他!」正是:

那蕭穎土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兩樁兒毛病。你道是那兩樁?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內。才登仕籍,便去衝撞了當朝宰相。那宰相若是個有度量的,還恕得他過,又正衝撞了是第一個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貓兒,平昔不知壞了多少大臣,乃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卻去惹他,可肯輕輕放過?被他略施小計,險些連性命都送了。又虧著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職,坐在家裡。第二件是性子嚴急,卻像一團烈火。片語不投即暴躁如雷,兩太陽星直爆。奴僕稍有差誤,便加捶撻。他的打法又與別人不同。有甚不同?別人責治家奴,定然計其過犯大小,討個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個輕重。惟有蕭穎土不論事體大小,略觸著他的性子,便連聲喝罵,也不用什麼板子,也不要人行杖,親自跳起身來,一把揪翻,隨手掣著一件家火,沒頭沒腦亂打。憑你什麼人勸解,他也全不作準,直要打個氣息。若不像意,還要咬上幾口方才罷手。因是恁般利害,奴僕們懼怕,都四散逃去,單單存得一個杜亮。

再說阿寄這老兒急急趕到慶雲山中,那行家已與他收完,點明交付。阿寄此番不在蘇杭發賣,徑到興化地方,利息比這兩處又好。賣完了貨,卻聽得那邊米價一兩三擔,斗斛又大。想起杭州見今荒歉,前次糴客販的去,尚賺了錢,今在出處販去,怕不有一兩個對合。遂裝上一大載米至杭州,准准糴了一兩二錢一石,斗斛上多來,恰好頂著船錢使用。那時到山中收漆,便是大客人了,主人家好不奉承。一來是顏氏命中合該造化,二來也虧阿寄經營伶俐,凡販的貨物,定獲厚利。一連做了幾帳,長有二千餘金。看看捱著殘年,算計道:「我一個孤身老兒,帶著許多財物,不是耍處!倘有差跌,前功盡棄。況且年近歲逼,家中必然是望,不如回去,商議置買些田產,做了根本,將餘下的再出來運弄!」此時他出路行頭,諸色盡備,把銀兩逐封緊緊包裹,藏在順袋中。水路用舟,陸路雇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馱入。

再說阿寄離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意便好?」忽地轉著道:「聞得販漆這項道路,頗有利息,況又在近處,何不去試他一試?」定了主意,一徑直至慶雲山中。元來采漆之處,原有個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販漆的客人卻也甚多,都是挨次兒打發。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擔擱了日子,又費去盤纏。」心生一計,捉個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買三杯請他,說道:「我是個小販子,本錢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鄉里分上,怎地設法先打發我去。那一次來,大大再整個東道請你。」也是數合當然,那主人家卻正撞著是個貪杯的。吃了他的軟口湯,不好回得,一口應承。當晚就往各村戶湊足其數,裝裹停當。恐怕客人們知得嗔怪,到寄在鄰家放下。次日起個五更,打發阿寄起身。

且說阿寄料道獻世保是愛吃東西的,清早便去買下佳肴美醞,喚個廚夫安排。又向顏氏道:「今日這場交易,非同小可。三娘是個女眷家,兩位小官人又幼,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旁說話,難好與他抗禮。須請問壁大官人弟兄來作眼,方是正理。」顏氏道:「你就過去請一聲。」阿寄即到徐言門首,弟兄正在那裡說話。阿寄道:「今日三娘買幾畝田地,特請二位官人來張主!」二人口中雖然答應,心內又怪顏氏不託他尋覓,好生不樂。徐言說道:「既要買田,如何不託你我,又教阿寄張主。直至成交,方才來說。只是這村中沒有什麼零星田賣。」徐召道:「不必猜疑,少頃便見著落了。」二人坐於門首,等至午前光景,只見獻世保同著幾個中人、兩個小廝,拿著拜匣,一路拍手拍腳的笑來,望著間壁門內齊走進去。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嚇,都道:「咦!好作堅,聞得獻世保要賣一千畝田,實價三千餘兩,不信他家有許多銀子?難道獻世保又零賣一二十畝?」疑惑不定。隨後跟入,相見已罷,分賓而坐。阿寄向前說道:「晏官人,田價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斷少。晏官人也莫要節外生枝,又更他說。」獻世保亂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駟馬難追!若又有他說,便不是人養的了。」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後兌銀。」那紙墨筆硯,準備得停停當當,拿過來就是。獻世保拈起筆,盡情寫了一紙絕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畫了花約,何如?」阿寄道:「如此更好!」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畝田,一所莊房,實價一千五百兩。嚇得二人面面相覷,伸出了舌頭半日也縮不上去。都暗想道:「阿寄生意總是趁錢,也趁不得這些。莫不是做強盜打劫的,或是掘著了藏?好生難猜。」中人著完花押,阿寄收進去交與顏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馬,提來放在桌上,與顏氏取出銀子來兌,一色都是粉塊細絲。徐言、徐召眼內放出火來,喉間煙也直冒,恨不得推開眾人通搶回去。不一時兌完,擺出酒肴,飲至更深方散。次日,阿奇又向顏氏道:「那莊房甚是寬大,何不搬在那邊居住?收下的稻子,也好照管。」顏氏曉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遠開一步。便依他說話,選了新正初六,遷入新房。阿奇又請個先生,教他兩位小官人讀書。大的名徐寬,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見顏氏買了一千畝田,都傳說掘了藏,銀子不計其數,連坑廁說來都是銀的,誰個不來趨奉。

那阿寄發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歡。教腳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離此不遠,定賣不起價錢。」遂雇船直到蘇州。正遇在缺漆之時,見他的貨到,猶如寶貝一般,不勾三日,賣個乾淨。一色都是見銀,並無一毫賒帳。除去盤纏使用,足足賺對合有餘。暗暗感謝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須是趁船,這銀兩在身邊,反擔干係。何不再販些別樣貨去,多少尋些利息也好。」打聽得楓橋秈米到得甚多,登時落了幾分價錢,乃道:「這販米生意,量來必不吃虧。」遂糴了六十多擔秈米,載到杭州出脫。那時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個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壞了,米價騰涌。阿寄這載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挑長了二錢,又賺十多兩銀子。自言自語道:「且喜做來生意,頗頗順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卻又想道:「既在此間,怎不去問問漆價?若與蘇州相去不遠,也省好些盤纏。」細細訪問時,比蘇州更反勝。你道為何?元來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價錢,俱往遠處去了,杭州到時常短缺。常言道:貨無大小,缺者便貴。故此比別處反勝。阿寄得了這個消息,喜之不勝,星夜趕到慶雲山。只備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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