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緻。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裡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伙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閑,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裡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閑了。」三巧兒道:「你家兒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他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閑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裡話。」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

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戶人家,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後來娶下一房奇醜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醜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若使顧惜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今日取過門來,果然嬌姿艷質,說起來,比他兩個姐兒加倍標緻。正是: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字:別後襄陽遇盜,劫資殺仆。某受驚患病,見卧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隻,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已故了。呂公賠些錢鈔,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沒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已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吵,並不言語。過了一月有餘,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柩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麼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

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緻的,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

閑話體題。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乾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弔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婦作伴,也好過日。」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只得應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說,王公只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祥之後再議。」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周年已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說,方才依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有《西江月》為證: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工度日,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後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

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好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併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喚晴雲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

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附馬。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乾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有記念。相會之期,准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撿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不題興哥做客之事,且說這裡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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