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馬德稱由通濟門入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的轉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流連光景,不覺又是半年有餘,盤纏俱已用盡。雖不學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僧院投齋。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親。問其鄉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裡師長,不曾動得起複文書及遊學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於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遙,無由辨復。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德稱聞此消息,長嘆數聲,無面回鄉。意欲覓個館地,權且教書糊口,再作道理。

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未足其數,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柩在墳堂屋內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餘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中得入官。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後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奸險,付之一笑。過了歲餘,馬德稱往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結末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某該獨認。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大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彘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不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嘆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歷,德稱訴罷,老者側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將來豈無發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為程敬。」說罷,去摸袖裡,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裡遇著剪綹的剪去了。老者嗟嘆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裡,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麼好歹,那肯出錢。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飢半飽,直捱到北京城裡,下了飯店。問店主人借縉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後兵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問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個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後來,馬任直做到禮、兵、刑三部尚書,六媖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子,俱中甲科,簪纓不絕。至今延平府人,說讀書人不得第者,把「鈍秀才」為比。後人有詩嘆云:

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後樂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不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有詩四句:

長老將缸內所積飯干浸軟,蒸而饋之。王涯丞相吃罷,甚以為美,遣婢子問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貧僧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餘,流出溝中,貧僧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晒乾,留為荒年貧丐之食。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聽罷,嘆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敗?今日之禍,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當初富貴時節,怎知道有今日?正是:

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此乃福過災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後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後來苦楚?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上書聲。丈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

紅日偶然陰翳,黃河尚有澄清。浮雲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德稱正在寺中溫習舊業,又得了王安報信,收拾行囊,別了長老赴京,另尋一寓安歇。黃小姐撥家僮二人伏侍,一應日用供給絡繹饋送。德稱草成表章,敘先臣馬萬群直言得禍之由,一則為父親乞恩昭雪,一則為自己辯復前程。聖旨倒下,准復馬萬群原官,仍加三級;馬任復學復廩;所抄沒田產,有司追給。德稱差家僮報與小姐知道。黃小姐又差王安送銀兩到德稱寓中,叫他稟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監元,至秋髮魁。就於寓中整備喜筵,與黃小姐成親。來春又中了第十名會魁,殿試二甲,考選庶吉士。上表給假還鄉,焚黃謁墓,聖旨准了。夫妻衣錦還鄉,府縣官員出郭迎接。往年抄沒田宅,俱用官價贖還,造冊交割,分毫不少。賓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門如市。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慚,遷往他郡而去。時張鐵口先生尚在,聞知馬公子得第榮歸,特來拜賀,德稱厚贈之而去。

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德稱看罷,微微而笑。王安獻上衣服銀兩,且請起程日期。德稱道:「小姐盛情,我豈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先:若要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向因貧困,學業久荒。今幸有餘資可供燈火之費,且待明年秋試得意之後,方敢與小姐相見。」王安不敢相逼,求賜回書。德稱取寫經餘下的繭絲一幅,答詩四句:「逐逐風塵已厭游,好音剛喜見伻頭。嫦娥夙有攀花約,莫遣簫聲出鳳樓。」德稱封了詩,付與王安。王安星夜歸京,回覆了六媖小姐。開詩看畢,嘆惜不已。其年天順爺爺正遇「土木之變」,皇太后權請嘟王攝位,改元景泰。將奸鬮王振全家抄沒,凡參劾王振吃虧的加官賜蔭。黃小姐在寓中得了這個消息,又遣王安到龍興寺,報與馬德稱知道。德稱此時雖然借寓僧房,圖書滿案,鮮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們曉得是馬公子馬相公,無不欽敬。其年正是三十二歲,交逢好運,正就張鐵口先生推算之語。可見: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一個叫黃勝,綽號黃病鬼;一個叫顧祥,綽號飛天炮仗。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識丁,也頂上讀書的虛名。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扳他日後富貴往來,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往,見他殷勤,也遂與之為友。黃勝就把親妹六媖,許與德稱為婚。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但從小立個誓願:若要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春去細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餘事,一口飢時可療貧。

堪嘆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平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因論太監王振專權誤國,削籍為民。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十二歲游庠,聰明飽學。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論起他飽學,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笥。真箇文章蓋世,名譽過人!馬給事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言。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守墳的老王攛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顆大柏樹道:「這樹不在冢傍,賣之無妨。」德稱依允,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再倒一棵,亦復如此。德稱嘆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兩棵樹只當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王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後,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德稱不得已,情願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風雲得稱心。

秋菊春桃時各有,何須海底去撈針。

德稱兩處投人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連日大西風,上水船寸步難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徑往留都。且數留都那幾個城門:神策金川儀鳳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

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買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生賤造,求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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