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鮮於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聲名大振,升在徽寧道做兵憲,累升河南廉使,勤於官職。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餘,推升了浙江巡撫,鮮於同想道:「我六十一歲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順溜,並不曾有風波。今官至撫台,恩榮極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負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當然。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恩,報之未盡,此任正在房師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擇日起程赴任。一路迎送榮耀,自不必說。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時,蒯公也歷任做到大參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聞得鮮於」先輩」又做本省開府,乃領了十二歲孫兒,親到杭州謁見。蒯公雖是房師,到小於鮮於公二十餘歲。今日蒯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龍鍾可憐。鮮於公年已八旬,健如壯年,位至開府。可見發達不在於遲早,蒯公嘆息了許多。正是:

鮮於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公門生,特討此缺而來,替他解紛,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門謠言放刁,鮮於同只推不聞。蒯家家屬訴冤,鮮於同亦佯為不理。密差的當捕人訪緝查家小廝,務在必獲。約過兩月有餘,那小廝在杭州拿到。鮮於太守當堂審明,的系自逃,與蒯家無干。當將小廝責取查家領狀。蒯氏家屬,即行釋放。期會一日,親往墳所踏看疆界。查家見小廝已出,自知所訟理虛,恐結訟之日必然吃虧。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處說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願把墳界相讓講和。蒯家事已得白,也不願結冤家。鮮於太守准了和息,將查家薄加罰治,申詳上司,兩家莫不心服。正是:

日居月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試官進貢院。鮮於同觀看之際,見興安縣蒯公,正徵聘做《禮記》房考官。鮮於同自想,我與蒯公同經,他考過我案首,必然愛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誰知蒯公心裡不然,他又是一見識,道:「我取個少年門生,他後路悠遠,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取之無益。」又道:「我科考時不合錯了眼,錯取了鮮於『先輩』,在眾人前老人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是夙學之士,年紀長了,不要取他。只揀嫩嫩的口氣,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憒憒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雖然學問未充,養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於同這件干紀。」算計已定,如法閱卷,取了幾個不整不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

到八月二十八日,主司同各經房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禮記》房首卷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覆姓鮮於,名同,習《禮記》,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僥倖了。蒯公好生驚異。主司見蒯公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蒯公道:「那鮮於同年紀已老,恐置之魁列,無以壓服後生,情願把一卷換他。」主司指堂上匾額道:「此堂既名為『至公堂』,豈可以老少而私愛憎乎?自古龍頭屬於老成,也好把天下讀書人的志氣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換,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無可奈何。正是:

饒君用盡千般力,命里安排動不得。

本心揀取少年郎,依舊取將老怪物。

適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鮮於公哭奠已畢。問:「老師臨終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遺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因而愛少賤老,偶爾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後來許多年少的門生,賢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氣力。全虧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終看覷。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鮮於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報師恩,正要天下人曉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處,不可愛少而賤老也!」說罷,作別回省。草上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馳驛還鄉,優悠林下。每日訓課兒孫之暇,同里中父老飲酒賦詩。後八年,長孫鮮於涵鄉榜高魁,赴京會試,恰好仙居縣蒯悟是年中舉,也到京中。兩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並在一寓讀書。比及會試揭曉,同年進士,兩家互相稱賀。

澤畔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子面多慚。

光陰荏苒,不覺轉眼三年,又當會試之期。鮮於同時年六十有一,年齒雖增,矍鑠如舊。在北京第二遍會試,在寓所得其一夢。夢見中了正魁,會試錄上有名,下面卻填做《詩經》,不是《禮記》。鮮於同本是個宿學之士,那一經不通?他功名心急,夢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詩經》應試。事有湊巧,物有偶然。蒯知縣為官清正,行取到京,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

那案首不是別人,正是那五十七歲的怪物、笑具,名叫鮮於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鮮於』先輩』,又起用了。」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面通紅,頓口無言。一時間看錯文字,今日眾人屬目之地,如何番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有些嗔中帶喜。是日,蒯公發放諸生事畢,回衙悶悶不悅,不在話下。

漢時有個平津侯,覆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鮮於同後來六十一歲登第,人以為詩讖。此是後話。

松柏何須羨桃李,請君點檢歲寒枝。

鮮於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目沉埋於泮水之中,馳逐於青衿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憐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勸他的,他就勃然發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止無過道俺年長,不能個科第了!卻不知龍頭屬於老成,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俺若情願小就時,三十歲上就了,肯用力鑽刺,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味著心田做去,盡可榮身肥家。只是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里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遇了個盲試官,亂卷亂點,睡夢裡偷得個進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門生,稱老師,譚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於此,做官裡頭還有多少不平處,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撒漫做去,沒人敢說他不字;科貢官兢兢業業,捧了卵子過橋,上司還要尋趁他。比及按院復命,參論的但是進士官,憑你敘得極貪極酷,公道看來,拿問也還透頭,說到結本,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道:『此一臣者,官箴雖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未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不勾幾年工夫,依舊做起。倘扌棄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不過對調個地方,全然沒事。科貢的官一分不是,就當做十分。悔氣遇著別人有勢有力,沒處下手,隨你清廉賢宰,少不得借重他替進士頂缸。有這許多不平處,所以不中進士,再做不得官。俺寧可老儒終身,死去到閻王面前高聲叫屈,還博個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順氣丸度日!」遂吟詩一首,詩曰:

只愁堂上無明鏡,不怕民間有鬼奸。

卻說興安縣知縣,姓蒯,名遇時,表字順之,浙江台州府仙居縣人氏。少年科甲,聲價甚高。喜的是談文講藝,商古論今。只是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見了後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甚有戲侮之意。其年鄉試屆期,宗師行文,命縣裡錄科。蒯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彌封閱卷,自恃眼力,從公品第,黑暗裡拔了一個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才面前誇獎道:「本縣拔得個首卷,其文大有吳越中氣脈,必然連捷。通縣秀才,皆莫能及。」眾人拱手聽命,卻似漢皇築壇拜將,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傑。比及拆號唱名,只見一人應聲而去,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矮又矮,胖又胖,須鬢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時樣,藍衫補孔重重綻。你也瞧,我也看,若還冠帶像胡判。不枉誇,不枉贊,「先」今朝說嘴慣。休羨他,莫自嘆,少不得大家做老漢。不須營,不須干,序齒輪流做領案。

利名何必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

但學蟠桃能結果,三千餘歲未為長。

蒯公又想道:「論起世上同名姓的盡多,只是桂林府興安縣卻沒有兩個鮮於同,但他向來是《禮記》,不知何故又改了《詩經》,好生奇怪?」候其來謁,叩其改經之故。鮮於同將夢中所見說了一遍。蒯公嘆息連聲道:「真命進士,真命進士!」自此蒯公與鮮於同師生之誼,比前反覺厚了一分。殿試過了,鮮於同考在二甲頭上,得選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氣悶,他欣然自如。

早知富貴生成定,悔卻從前枉用心。

蒯公立心不要中鮮於」先輩」,故此只揀不整齊的文字才中。那鮮於同是宿學之士,文字必然整齊,如何反投其機?原來鮮於同為八月初七日看蒯公入簾,自謂遇合十有八九。回歸寓中多吃了幾杯生酒,壞了脾胃,破腹起來。勉強進場,一頭想文字,一頭泄瀉,瀉得一絲兩氣,草草完篇。二場三場,仍復如此。十分才學,不曾用得一分出來,自謂萬無中式之理。誰知蒯公到不要整齊文字,以此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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