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他雖宗清凈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庄生游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箇如魚似水。楚威王聞庄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庄生嘆道:「犧牛身被文綉,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庄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捱著酒壺,撒嬌撒痴,甜言美語,要哄庄生上床同寢。庄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悌」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田氏在背後,聞得庄生嗟嘆之語,上前相問。那庄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嘆?此扇從何而得?」庄生將婦人搧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搧墳。

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游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凈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而授。庄生嘿嘿誦習修鍊,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遊訪道。

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

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干墳!

一日,庄生出遊山下,見荒冢累累,嘆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冢中,冢中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個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冢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冢連搧不已。庄生怪而問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

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

請看庄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那婦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扇搧之。」庄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替娘子代一臂之勞。」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庄生。庄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冢頂連搧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干。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縴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庄生,權為相謝。庄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嘆出四句:

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

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髮,人都呼為老子。庄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

過了幾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搧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禮,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庄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槨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箇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庄生生前恩愛,如痴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庄戶,也有曉得庄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綉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庄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庄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佔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親妾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的人物才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覆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裡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願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卧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只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覆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覆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著個兇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庄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兇器不是生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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