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古來論交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

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

伯牙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扶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只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鍾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藉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俞伯牙是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俞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俞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俞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是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俞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里,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俞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揖,以便醫藥。」楚王准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扶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優羲氏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斫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微,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徽、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徽、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人: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褲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確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座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老者聞「鍾家莊」三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籟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人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誦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鍾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鍾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蘇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談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卧榻之前。亡兒遺語囑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有,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家。今日是百日之忌,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