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卷 劉元普雙生貴子

原來劉元普初時只道自己不能生兒,所以不肯輕納少年女子,如今已得過頭生,便自放膽大了。又見夢中說「尚有一子」,一時間不覺通融起來。那朝雲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際卻也不敢違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寢。但只見:一個似八百年彭祖的長兄,一個似三十歲顏回的少女。翻雲帶雨,宓妃傾洛水,澆著壽星頭;似水如魚,呂望持釣竿,撥動楊妃舌。乘牛老君,摟住捧珠盤的龍女;騎驢果老,搭著執笊籬的仙姑。胥靡藤纏定牡丹花,綠毛龜採取芙蕖蕊。太白金星淫性發,上青玉女欲情來。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際,須思決局時。

動止雖微渺,干連已彌滋。

昏昏罹天網,方知悔是遲。

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當下劉元普又說起長公子求親之事,張老夫人欣然允諾。裴夫人起身說道:「奴受爹爹厚意,未報萬一。今舅舅鄭樞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與次弟同庚。奴家願為作伐,成其配偶。劉元普稱謝了,當日無話。

那真宗也是個仁君,見裴習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劉元普隨後就與天佑聘了李鳳鳴小姐。李尚書一面寫錶轉達朝廷,奏聞空函認義之事;一面修書與鄭公說合。不逾時,仁宗看了表章,龍顏大喜,驚嘆劉弘敬盛德,隨頒恩詔,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彥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鄭公素慕劉公高義,求婚之事無有不從。李尚書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賜中表聯襟,親上加親,十分美滿。以後天佑狀元及第,天錫進士出身,兄弟兩人青年同榜。劉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後忽一夜夢見裴使君來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滿,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無疾而終。恰好百歲。王夫人也自壽過八十。李尚書夫婦痛哭倍常,認作親生父母,心喪六年。雖然劉氏自有子孫,李尚書卻自年年致祭,這叫做知恩報恩。唯有裴公無後,也是李氏子孫世世拜掃。自此世居洛陽,看守先塋,不回西粵。裴夫人生子,後來也出仕貴顯。那劉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劉天錫直做到御史大夫。劉元普屢受褒封,子孫蕃衍不絕。此陰德之報也。這本話文,出在《空緘記》,如今依傳編成演義一回,所以奉勸世人為善,有詩為證: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只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閑行散悶,徐步回來。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著「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只顧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只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社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去了。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並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再表這李狀元在京之事,那鄭樞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裙褓。也是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愛重甥女,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狀元自成名之後,授了東宮侍講之職,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餘,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位,優禮師傅,便超升李彥青為禮部尚書,進階一品。劉元普仗義之事情,自仁宗為太子時,春郎早已幾次奏知。當日便進上一本,懇賜還鄉祭掃,並乞褒封。仁宗頒下詔旨:「錢塘縣尹李遜追贈禮部尚書;襄陽刺史裴習追復原官,各賜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劉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級;禮部尚書李彥青給假半年,還朝復職。」李尚書得了聖旨,便同張老夫人、裴夫人、鳳鳴小姐,謝別了鄭樞密,馳驛回洛陽來。一路上車馬旌旗,炫耀數里,府縣官員出郭迎接。那李尚書去時尚是弱冠,來時已作大臣,卻又年止三十。洛陽父老觀者如堵,都稱嘆劉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識好人。當下李尚書家眷先到劉家下馬。劉元普夫婦聞知,忙排香案迎接聖旨,山呼已畢,張老夫人、李尚書、裴夫人俱各紅袍玉帶,率領了鳳鳴小姐,齊齊拜倒在地,稱謝洪恩。劉元普扶起李尚書,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喚兩位公子出來相見嬸嬸、兄嫂。眾人看見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劉元普模樣,無不歡喜。都稱嘆道:「大恩人生此雙璧,無非積德所招。」隨即排著御祭,到裴李二公墳瑩,焚香奠酒。張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場,撤祭而回。劉元普開筵賀喜。食供三套,酒行三巡。劉元普起身對尚書母子說道:「老夫有一衷腸之話,含藏十餘年矣,今日不敢不說。令先君與老夫生平實無一面之交。當賢母子來投,老夫茫然不知就裡,及至拆書看時,並無半字。初時不解其意,仔細想將起來,必是聞得老夫虛名,欲待托妻寄子,卻是從無一面,難敘衷情,故把空書藏著啞迷。老夫當日認假為真,雖妻子跟前不敢說破,其實所稱八拜為交皆虛言耳。今日喜得賢侄功成名遂,耀祖榮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沒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畢,即將原書遞與尚書母子展看。尚書母子號慟感謝,眾人直至今日,才曉得空函認義之事,十分稱嘆不止。正是:

萬丈廣寒難得到,姐娥今夜落誰家?

光陰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與蘭孫吃過午飯,暴暑難當。安卿命汲井水解熱,霎時井水將到。安卿吃了兩蠱,隨後叫女兒吃。蘭孫飲了數口,說道:「爹爹,恁樣淡水,虧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說這般折福的話!你我有得這水吃時,也便是神仙了,豈可嫌淡!」蘭孫道:「爹爹,如何便見得折福?這樣時候,多少王孫公子雪藕調冰,浮瓜沉李,也不為過。爹爹身為郡侯,飲此一杯淡水,還道受用,也太迂闊了!」安卿道:「我兒不諳事務,聽我道來。假如那王孫公子倚傍著祖宗的勢耀,頂戴著先人積攢下的錢財,不知稼穡,又無甚事業,只圖快樂,落得受用。卻不知樂極悲生,也終有馬死黃金盡的時節。縱不然,也是他生來有這些福氣。你爹爹貧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責,須不能勾比他。還是那一等人,假如當此天道,為將邊庭,身披重鎧,手執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垂鍤農夫,經商工役,辛勤隴陌,奔走泥塗,雨汗通流,還禁不住那當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時過誤,問成罪案,困在囹圄,受盡鞭棰,還要肘手鐐足,這般時節,拘於那不見天日之處,休說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勻。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癢一般,難道偏他們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豈不是神仙?今司獄司中見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獄,日給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會。」蘭孫道:「爹爹未可造次。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輕鬆了他,倘有不測,受累不淺。」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豈負我?我但分付牢子緊守監門便了。」也是合當有事,只因這一節,有分教:應死囚徒俱脫網,施仁郡守反遭殃。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只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面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貫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干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亦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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