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跡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徑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蹤於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謀害,求他報仇,若得應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計雖好,只恐他不肯。」陳顏道:「他見相公是一縣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託。還怕連禮物也未必肯受哩!」貝氏在屏風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將多少禮物送他?」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貝氏一力攛掇,就備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裡。原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裡邊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裡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氣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裡沒有什麼義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既如此,到裡面來。」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時,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上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況咱並非什麼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小薄禮,特獻義士為斗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為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恁般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清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軻之技,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連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而走。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愛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中,親率童僕,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餘,貧困轉劇,乃別了夫人,帶著王太並兩個家奴,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路經柏鄉縣過,這地方離常山尚有二百餘里。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迴避。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皂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仔細認時,不是別個,便是昔年釋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這縣令就是房德。」李勉聞言,心中甚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傑,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欲要上前去問,又想道:「我若問時,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與索報了,莫問罷。」分付王太禁聲,把頭迴轉,讓他過去。

奔走長途氣上沖,忽然床下出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幹凈!」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箇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伴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做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么?」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嘆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瞢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干豐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綻開了,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余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有幾分懼內。

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與。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捱到傍晚,王太眼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床,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掇他出去。

此人義膽包天地,豪氣雄心動鬼神。

房德沉吟未答。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里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白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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