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勸人休蹈盧公轍,凡事還須學謹謙。

當日監中取出盧楠,當堂打開枷尬,釋放回家。合衙門人無不驚駭,就是盧楠也出自意外,甚以為異。陸公備起申文,把盧才起釁根解,並受枉始末,一一開敘,親至府中,相見按院呈遞。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開釋,必有私弊,問道:「聞得盧楠家中甚富,賢令獨不避嫌乎?」陸公道:「知縣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問其枉不枉,不知問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齊亦無生理。若是枉,陶朱亦無死法。」按院見說得詞正理直,更不再問,乃道:「昔張公為廷尉,獄無冤民,賢令近之矣!敢不領教!」陸公辭謝而出,不題。

卻說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十封書札,都是與盧楠求解的。正在躊躇,忽見各上司招詳,又都駁轉。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弔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麼各處關節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斬草除根,恐有後患。」當晚差譚遵下獄,教獄卒蔡賢拿盧楠到隱僻之處,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縛了手足,把土囊壓住口鼻。那消一個時辰,嗚呼哀哉!可憐滿腹文章,到此冤沉獄底。正是: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滿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面就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相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勸君莫作傷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

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鈕成剛吃飽得酒食,受了這頓拳頭腳尖,銀子原被奪去,轉思轉惱,愈想愈氣。到半夜裡火一般發熱起來,覺道心頭脹悶難過,次日便爬不起來。到第二日早上,對老婆道:「我覺得身於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來商議。」自古道:無巧不成書。元來鈕成有個嫡親哥子鈕文,正賣與令史譚遵家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譚遵家幾次,路徑已熟,故此教他去叫。當下金氏聽見老公說出要死的話,心下著忙,帶轉門兒,冒著風寒,一徑往縣中去尋鈕文。那譚遵四處察訪盧楠的事過,並無一件,知縣又再三催促,到是個兩難之事。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見一個婦人慌慌張張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向前道了萬福,問道:「請問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譚遵道:「到縣門前買小菜就來,你有甚事,恁般驚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與盧監生家人盧才費口,夜間就病起來,如今十分沉重,特來尋伯伯去商量。」譚遵聞言,不勝歡喜,忙問道:「且說為甚與他家費口?」金氏即將與盧才借銀起,直至相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譚遵道:「原來恁地!你丈夫沒事便罷,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一注大財鄉,彀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張主,可知好么。」正說間,鈕文已回。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同去。臨出門,譚遵又囑付道:「如有變故,速速來報!」鈕文應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去,不見一些聲息。到床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元來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金氏便號淘大哭起來。正是:

且說知縣那日早衙,投文已過,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見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來問。那公事卻是新拿到一班強盜,專在衛河裡打劫來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馬腳,被捕人拿住。解到本縣,當下一訊都招。內中一個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縣一個開肉鋪的王屠,也是同夥,即差人去拿到。知縣問道:「王屠!石雪哥招稱你是同夥,贓物俱窩頓你家,從實供招,免受刑罰!」王屠稟道:「爺爺!小人是個守法良民,就在老爺馬足下開個肉鋪生理,平昔間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這事!莫說與他是個同夥,就是他面貌,從不曾識認。老爺不信,拘鄰里來問平日所行所為,就明白了。」知縣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誣陷平人,若審出是扳害的,登時就打死你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並非扳害,真實是同夥。」王屠叫道:「我認也認不得你,如何是同夥?」石雪哥道:「王屠!我與你一向同做夥計,怎麼詐不認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脫你的,只為受刑不過,一時間說了出來,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連天道:「這是那裡說起?」知縣喝交一齊夾起來。可憐王屠夾得死而復甦,不肯招承。這強盜咬定是個同夥,雖夾死終不改口。是巳牌時分,夾起,日已倒西,兩下各執一詞,難以定招。此時知縣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煩,遂依著強盜口詞,葫蘆提將王屠問成斬罪,其家私盡作贓物入官。畫供已畢,一齊發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轎,到盧楠家去吃酒不題。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道:「虎一般的後生,活活打死了。可憐!可憐!」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囑付鄰里看覷則個,跟著鈕文就走。那鄰里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干係。」隨後也往縣裡去呈報。其時遠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楠。那盧楠原是疏略之人,兩日鈕成不去領這銀券,連其事卻也忘了,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見,見他怒氣衝天,問道:「你去赴宴,如何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別人!你是個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污苟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總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一發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破家縣令。」只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當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那盧才肯借銀子與鈕成,原懷著個不良之念。你道為何?因見鈕成老婆有三四分顏色,指望以此為繇,要勾搭這婆娘。誰知緣分淺薄,這婆娘情願白白里與別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盧才的樁兒,反去學向老公說盧才怎樣來調戲。鈕成認做老婆是個貞節婦人,把盧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賴他這項銀子。盧才踅了年餘,見這婆娘妝喬做樣,料道不能勾上鉤,也把念頭休了,一味索銀。兩下面紅了好幾場,只是沒有。有人教盧才個法地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長工,何不耐到發工銀時,一併扣清,可不幹凈?」盧才依了此言,再不與他催討。等到十二月中,打聽了發銀日子,緊緊伺候。那盧楠田產廣多,除了家人,顧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預發來歲工銀。到了是日,眾長工一齊進去領銀,盧楠恐家人們作弊,短少了眾人的,親自唱名親發,還賞一頓酒飯,吃個醉飽,叩謝而出。剛至宅門口,盧才一把扯住鈕成,問他要銀。那鈕成一則還錢肉痛,二則怪他調戲老婆,乘著幾杯酒興,反撒賴起來。將銀塞在兜肚裡,罵道:「狗奴才!只欠得這丟銀子,便生心來欺負老爺!今日與你性命相博!」當胸撞個滿懷。盧才不曾堤防,踉跟蹌蹌,倒退了十數步,幾乎跌上一交。惱動性子,趕上來便打。那句」狗奴才」卻又犯了眾怒,家人們齊道:「這廝恁般放潑!總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長工,也該讓我們一分。怎地欠了銀子,反要行兇?打這狗亡八!」齊擁上前亂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鈕成獨自一個,如何抵當得許多人,著實受了一頓拳腳。盧才看見銀子藏在兜肚中,扯斷帶子,奪過去了。眾長工再三苦勸,方才住手,推著鈕成回家。不道盧楠在書房中隱隱聽得門首喧嚷,喚管門的查問。他的家法最嚴,管門的恐怕連累,從實稟說。盧楠即叫盧才進去,說道:「我有示在先,不許擅放私債,盤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還原券,重責逐出。你怎麼故違我法,卻又截搶工銀,行兇打他?這等放肆可惡!」登時追出兜肚銀子並那紙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門的:「鈕成來時,著他來見我,領了銀券去。」管門的連聲答應出來,不題。

且說盧楠回至家中,合門慶幸,親友盡來相賀。過了數日,盧楠差人打聽陸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盧楠說:「我看陸公所為,是有肝膽的豪傑,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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