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卷 宋金郎團圓破氈笠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蓋。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布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無礙。」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隻大船,因逆浪沖壞了舵,停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賊乃遣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夥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迴轉,不惟無及於事,且有禍患!」

兩口兒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過了,只說有客貨在於江西,移船往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閣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癆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取了砟刀,掙扎到岸上砍柴去了。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撥轉船頭,掛起滿風帆,順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准準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干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於,於沿江市鎮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貼,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貼,粘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

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裡。《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凈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會,早覺腹中飢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難過福來。正是: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年方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

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地,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讚宜春之節。詩曰: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鑰匙,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於市,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餘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制辦日用家火,極其華整。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擁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採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錢員外聽艄後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後享壽各九十餘,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評云: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宋敦於佛堂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坂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不消帶米。」宋敦應允。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閑到了。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苟賤,與童僕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崑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早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貼。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范舉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乾乾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迴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伍伯吹簫於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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