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虜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眾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在此喧嚷?」張手、李萬上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了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天恩,快些打發上路。」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么?」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他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閑是非,嚴府知道不是當耍!馮蘭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扌雙的扌雙,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欠,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

又詩云:

聖旨下道:「沈煉謗訕大臣,沽名釣譽,著錦衣衛重打一百,發去口外為民。」嚴世蕃差人分付錦衣衛官校,定要將沈煉打死。喜得堂上官是個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陸,名炳,平時極敬重沈公的節氣。況且又是屬官,相處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個出頭棍兒,不甚利害。戶部注籍:保安州為民。沈煉帶著棒瘡,即時收拾行李,帶領妻子,雇著一輛車兒,出了國門,望保安進發。原來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個兒子。長子沈襄,本府廩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袞、沈褒,隨任讀書。幼子沈痔,年方周歲。嫡親五口兒上路,滿朝文武,懼怕嚴家,沒一個敢來送行。有詩為證:

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取。張千、李萬初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瞼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裡,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家多孝子親安樂,國有忠臣世泰平。

天子重權豪,開言惹禍苗。

萬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聞氏束了一條白布裙,徑搶進柵門,看見大門上架著那大鼓,鼓架上懸著個槌兒,聞氏搶槌在手,向鼓上亂撾,撾得那鼓振天的響。唬得中軍官失了三魂,把門吏喪了七魄,一齊跑來,將繩縛住,喝道:「這婦人好大膽!」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只見門內么喝之聲,開了大門,王兵備坐堂,問:「擊鼓者何人?」中軍官將婦人帶進。聞氏且哭且訴,將家門不幸遭變,一家父子三口死於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謀害,有枝有葉的細說了一遍。王兵備喚張千、李萬上來,問其緣故。張千、李萬說一句,婦人就剪一句;婦人說得句句有理,張千、李萬抵搪不過。王兵備思想到:「那嚴府勢大,私謀殺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難保其無。」便差中軍官押了三人,發去本州勘審。

老店主聽見聞氏說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憐那婦人起來,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聞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緊,那兩個殺人的凶身,乘機走脫了,這干係卻是誰當?」張千道:「若果然謀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時,我弟兄兩個又到這裡則甚?」聞氏道:「你欺負我婦人家沒張智,又要指望奸騙我。好好的說,我丈夫的屍首在那裡?少不得當官也要還我個明白。」老店官見婦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語。店中閑看的,一時間聚了四五十人。聞說婦人如此苦切,人人惱恨那兩個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們引你到兵備道去。」聞氏向著眾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見不平,可憐我落難孤身,指引則個。這兩個兇徒,相煩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眾人道:「不妨事,在我們身上。」張千、李萬欲向眾人分剖時,未說得一言半字,眾人便道:「兩個排長不消辯得,虛則虛,實則實。若是沒有此情,隨著小娘子到官,怕他則甚!」婦人一頭哭,一頭走。眾人擁著張千、李萬,攪做一陣的,都到兵備道前。道里尚未開門。

且說這一日,李萬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於門首,問老門公道:「生事老爺在家么?」老門公道:「在家裡。」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曾相見否?」老門公道:「正在書房裡吃飯哩。」李萬聽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個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自出門了。李萬等得不耐煩,肚裡又飢,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萬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到不知。」李萬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李萬道:「老爺如今在哪裡?」老門公:「老爺每常飯後,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於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叔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走。」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麼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常有什麼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紀,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強裝甚麼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耍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裡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裡?放誰在廳上喧嚷?」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後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後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廊。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裡鬥口。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罵道:「好夥計!只貪圖酒食,不幹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趲犯人出城去,待怎麼?」李萬道:「呸!那有什麼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裡。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干事的人。是甚麼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裡頭不在裡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紀,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裡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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