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

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安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烏羅曉得絹足千匹,不勝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轉贖郭仲翔回來。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薩蠻洞中,交割了身價,將仲翔兩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來。那釘頭入肉已久,膿水干後,如生成一般。念番重複取出,這疼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醒,寸步難移。只得用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抬著,直送到烏羅帳下。烏羅收足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蠻,轉送吳保安收領。

才打發差人起身,探馬報:蠻賊猖撅,逼近內地。李都督傳令:星夜趲行。來到姚州,正遇著蠻兵搶擄財物,不做準備,被大軍一掩,都四散亂竄,不成隊伍,殺得他大敗全輸。李都督恃勇,招引大軍,乘勢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諫曰:「蠻人貪詐無比,今兵敗遠遁,將軍之威已立矣!宜班師回州,遣人宣播威德,招使內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墮詐謀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蠻今已喪膽,不乘此機掃清溪洞,更待何時?汝勿多言,看我破賊!」

眼看他鳥高飛去,身在籠中怎出頭?

身賣南蠻南更南,土牢木鎖苦難堪。

十年不達中原信,夢想心交不敢譚。

吳保安接著,如見親骨肉一般。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面。未暇敘話,各睜眼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謝吳保安,自不必說。保安見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兩腳又動彈不得,好生凄慘!讓馬與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後,同到姚州城內回覆楊都督。

再說仲翔到家,就留吳天祐同居。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安夫婦神位。買辦衣衾棺槨,重新殯斂。自己戴孝,一同吳天祐守幕受吊。雇匠造墳。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親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詳紀保安棄家贖友之事,使往來讀碑者,盡知其善。又同吳天祐訪廬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訓天祐經書,得他學問精通,方好出仕。三年後,要到長安補官,念吳天祐無家未娶,擇宗族中侄女有賢德者,替他納聘,割東邊宅院子,讓他居住成親,又將一半家財,分給天祐過活。正是:

仲翔思想:「前路正長,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設酒飯於竹籠之前,含淚再拜,虔誠哀懇:「願吳永固夫婦顯靈,保佑仲翔腳患頓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經營葬事。」吳天祐也從旁再三拜禱。至次日起身,仲翔便覺兩腳輕健,直到武陽縣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護佑吉人,不但吳保安之靈也。

再說郭仲翔在蠻中日久,深知款曲:蠻中婦女,盡有姿色,價反在男子之下。仲翔在任三年,陸續差人到蠻洞購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鮮衣美飾,特獻與楊安居伏侍,以報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義,故樂成其美耳。言及相報,得無以市井見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軀再造,特求此蠻口奉獻,以表區區。明公若見辭,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見他誠懇,乃曰:「仆有幼女,最所鍾愛,勉受一小口為伴,余則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個美女,贈與楊都督帳下九個心腹將校,以顯楊公之德。

馬援銅柱標千古,諸葛旗台鎮九溪。

何事唐師皆覆沒?將軍姓李數偏奇。

酬恩無地只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

遙望平陽數千里,不知何日到家鄉?

仲翔起服,到京補嵐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其略曰:「臣聞有善必勸者,固國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義。臣向從故姚州都督李蒙進御蠻寇,一戰奏捷。臣謂深入非官,尚當持重,主帥不聽,全軍覆沒。臣以中華世族.為絕域窮困。蠻賊貪利,責絹還俘。謂臣宰相之侄,索至千匹。而臣家絕萬里,無信可通。十年之中,備嘗艱苦,肌膚毀剔,靡刻不淚。牧羊有志,射雁無期。而遂州方義尉吳保安,適至姚州,與臣雖系同鄉,從無一面,徒以意氣相慕,遂謀贖臣。經營百端,撇家數載,形容憔悴,妻子饑寒。拔臣於垂死之中,賜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報,遽爾淹歿。臣今幸沾朱紱,而保安子天祐,食藿懸鶉,臣竊愧之。且天祐年富學深,足堪任使。願以臣官,讓之天祐。庶幾國家勸善之典與下臣酬恩之義,一舉兩得。臣甘就退閑,沒齒無怨。謹味死披瀝以聞!」時天寶十二年也。疏入,下禮部詳議。此一事鬨動了舉朝官員:「雖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難得郭仲翔義氣,真不愧死友者矣。」禮部為此復奏,盛誇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從,以勵澆俗。吳天祐可試嵐谷縣尉,仲翔原官如故。」這嵐谷縣與嵐州相鄰,使他兩個朝夕相見,以慰其情,這是禮部官的用情處。朝廷依允,仲翔領了吳天祐告身一道,謝恩出京。

箕子為奴仍異域,蘇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義氣深相憫,願脫征驂學古賢。

應時還得見,勝是岳陽金。

於是郭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自從離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妻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杳無音信,只道身故已久。忽見親筆家書,迎接家小臨蔚州任所,舉家歡喜無限。

頻頻握手未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

試看郭、吳真義氣,原非平日結交人。

且說楊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尋訪吳保安下落。不三四日,便尋著了。安居請到都督府中,降階迎接,親執其手,登堂慰勞。因謂保安曰:「下官常聞古人有死生之交,今親見之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遠來相覓,見在驛舍,足下且往,暫敘十年之別。所需絹匹若干,吾當為足下圖之。」保安曰:「仆為友盡心,固其分內,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曰:「慕公大義,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誼,仆不敢固辭。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數即付,仆當親往蠻中,贖取吾友。然後與妻孥相見,末為晚也。」時安居初到任。乃於府中撮借官絹四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數,騎馬直到南蠻界口,尋個熟蠻,往蠻中通話。將所余百匹絹,盡數托他使費。只要仲翔回歸,心滿意足。正是:

其時,郭仲翔也被擄去。細奴邏見他丰神不凡,叩問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給與本洞頭目烏羅部下。原來南蠻從無大志,只貪圖中國財物。擄掠得漢人,都分給與各洞頭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問賢愚,只如奴僕一般,供他驅使:斫柴割草,飼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轉相買賣。漢人到此,十個九個只願死,不願生。卻又有蠻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這一陣廝殺,擄得漢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職位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寄信到中國去,要他親戚來贖,獲其厚利。你想被擄的人,那一個不思想還鄉的?一聞此事,不論富家貧家,都寄信到家鄉來了。就是各人家屬,十分沒法處置的,只得罷了;若還有親有眷,挪移補湊得來,那一家不想借貸去取贖?那蠻酋忍心貪利,隨你孤身窮漢,也要勒取好絹三十匹,方准贖回;若上一等的,憑他索詐。烏羅聞知郭仲翔是當朝宰相之侄,高其贖價,索絹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絹,除非伯父處可辦。只是關山迢遞,怎得寄個信去。」忽然想道:「吳保安是我知己,我與他從未會面,只為見他數行之字,便力薦於李都督,召為管記。我之用情,他必諒之。幸他行遲,不與此難,此際多應已到姚州。誠央他附信於長安,豈不便乎?」乃修成一書,徑致保安。書中具道苦情及烏羅索價詳細:「倘永固不見遺棄,傳語伯父,早來見贖,尚可生還。不然,生為俘囚,死為蠻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書後附一詩云: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數日,直到烏蠻界上。只見萬山疊翠,兵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條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傳令:「暫退平衍處屯紮。」一面尋覓土人,訪問路徑。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聲四起,蠻兵漲山遍野而來。洞主姓蒙名細奴邏,手執木弓葯矢,百發百中。驅率各洞蠻酋穿林渡嶺,分明似鳥飛獸奔,全不費力。唐兵陷於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敵?李都督雖然驍勇,奈英雄無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將盡,嘆曰:「悔不聽郭判官之言,乃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軍皆沒於蠻中。後人有詩云:

離家千里逐錐刀,只為相知意氣饒。

十載未償蠻洞債,不知何日慰心交?

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譽,升遷代州戶曹參軍。又經三載,父親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歸河北。喪葬已畢,忽然嘆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餘生。因老親在堂,方謀奉養,未暇圖報私恩。今親歿服除,豈可置恩人於度外乎?」訪知吳保安在宦所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回到武陽縣,將告身付與天祐。備下祭奠,拜告兩家墳墓。擇了吉日,兩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且說吳保安從蠻界回來,方才到普氵朋驛中與妻兒相見。初時分別,兒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歲了。光陰迅速,未免傷感於懷。楊安居為吳保安義氣上,十分敬重。他每對人誇獎,又寫書與長安貴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