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卷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洲縣閶門外有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做著便能,學得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營求生產,坐吃山空,將祖上遺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來。以後曉得家業有限,看見別人經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著。

主人就同眾人送了文若虛到緞鋪中,叫鋪里夥計後生們都來相見,說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別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來。」只見須臾間,數十個腳夫扛了好些扛來,把先前文若虛封記的十桶五匣都發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慎的卧房裡頭去處,出來對眾人道:「多承列位摯帶,有此一套意外富貴,感謝不盡。」走進去把自家包裹內所賣洞庭紅的銀錢倒將出來,每人送他十個,止有張大與先前出銀助他的兩三個,分外又是十個,道:「聊表謝意。」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裡了。眾人卻是快活,稱謝不盡。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來,對張大說:「有煩老兄將此分與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聊當一茶。小弟住在此間,有了頭緒,慢慢到本鄉來。此時不得同行,就此為別了。」張大道:「還有一千兩用錢,未曾分得,卻是如何?須得文兄分開,方沒得說。」文若虛道:「這倒忘了。」就與眾人商議,將一百兩散與船上眾人,餘九百兩照現在人數另外添出兩股,派了股數,各得一股。張大為頭的,褚中穎執筆的,多分一股。眾人千歡萬喜,沒有說話。內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這回回,文先生還該起個風,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虛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個倒運漢,做著便折本的。造化到來,平空地有此一主財爻,可見人生分定,不必強求。我們若非這主人識貨,也只當得廢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心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寶貴。」大家千恩萬謝,各各齎了所得東西,自到船上發貨。

且聽說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雙名雄厚,乃是經紀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遲,睡醒來,千思想,萬算計,揀有便宜的才做。後來家事掙得從容了,他便思想一個久遠方法:手頭用來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銀子,若是上兩塊頭好銀,便存著不動。約得百兩,便熔成一大錠,把一綜紅線結成一絛,系在錠腰,放在枕邊。夜來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積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錠,以後也就隨來隨去,再積不成百兩,他也罷了。

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夥慣伺候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住了。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人店中坐定。裡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然後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里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是文若虛不曾認得。抬眼看時,元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元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著一付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元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向做下的規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獃獃站在那裡。主人道:「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眾人大家說道:「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綠多少,你誇我逞。文若虛一發嘿嘿無言,自心裡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枉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又自嘆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日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興吃酒。眾人卻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試看往古來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傑,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能文的倚馬千言,用不著時,幾張紙蓋不完醬瓿;能武的穿楊百步,用不著時,幾竿箭煮不熟飯鍋。極至那痴呆懵董生來有福分的,隨他文學低淺,也會發科發甲,隨他武藝庸常,也會大請大受。真所謂時也,運也,命也!俗語有兩句道得好:「命若窮,掘得黃金化作銅;命若富,拾道白紙變成布。」總來只聽掌命司顛之倒之,所以吳彥高又有詞云:「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僧晦庵亦有詞云:「誰不願黃金屋?誰不願千鍾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機閑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蘇東坡亦有詞云:「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這幾位名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總不如古語云:「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說話的,依你說來,不須能文善武,懶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須經商立業,敗壞的也只消天掙與家緣,卻不把人間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懶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該賤;出了敗壞的人,也就是命中該窮,此是常理。卻又自有轉眼貧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準的哩。

次早起來,與兒子每說知。兒子中也有驚駭的,也有疑惑的。驚駭的道:「不該是我們手裡東西,眼見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歡喜中說話,失許了我們,回想轉來,一時間就不割捨得分散了,造次鬼話,也不見得。」金老見兒子們疑信不等,急急要驗個實話。遂訪至某縣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門進去,只見堂前燈濁熒煌,三牲福物,正在那裡獻神。金老便開口問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報知,請主人出來。主人王老見金老,揖坐了,問其來因。金老道:「老漢有疑事,特造上宅來問消息。今見上宅正在此獻神,必有所謂,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荊小恙買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荊病中,恍惚見八個白衣大漢腰系紅束,對寒荊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緣盡,來投身宅上。』言畢,俱鑽入床下。寒荊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塵中得銀八大錠,多用紅絨系腰,不知是那裡來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買福物酬謝。今我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歷么?」金老跌跌腳道:「此老漢一生所積,因前日也做了一夢,就不見了。夢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確,故得訪尋到此。可見天數已定,老漢也無怨處。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漢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進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個盤來。每盤兩錠,多是紅絨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睜睜無計所奈,不覺撲籟籟吊下淚來。撫摩一番道:「老漢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雖然叫安童仍舊拿了進去,心裡見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兩零銀封了,送與金老作別。金老道:「自家的東西尚無福,何須尊惠?」再三謙讓,必不肯受。王老強納在金老袖內,金老欲待摸出還了,一時摸個不著,面兒通紅,又被王老央不過,只得作揖別了。

文若虛於路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產自有厚報。」眾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錢去,各各心照。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向龜殼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裡暗道:「僥倖!僥倖!」主人便叫店內後生二人來抬此殼,發付道:「好生抬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人見抬了此殼去。便道:「這個滯貸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起初同上來的幾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至尾細細看了一遍,又向殼內張了一張,扌牢了一扌牢,面面相覷道:「好處在那裡?」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裡,說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鋪面來。」眾人與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前正中是個鋪子,旁有一弄,走進轉個灣,是兩扇大石板門。門內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堂旁有兩楹側屋,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綾羅各色緞匹。以後內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王侯家裡做甚?」就對主人道:「好卻好,只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尋幾房使喚的人才住得。」主人道:「這個不難,都在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