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愴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滿地狼藉,眾人正在行兇,鄰里盡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中到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恨恨而去。鄰里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覆身轉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那老兒放聲號慟。眾鄰里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內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這老官兒真箇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他經一遭兒,警戒下次!」內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道:種花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採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當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來作謝。園中團團尋遍,並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還在門,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一徑趕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個老者,就是左近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老,在那裡看漁人曬網。見秋公出來,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在此無理,我們恰往田頭,沒有來問得。」秋公道:「不要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毆氣。虧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得他一聲,徑出來了,二位可看見往那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救得?這女子去幾時了?」秋公道:「剛方出來!」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並沒個人走動,那見什麼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敘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們去看看。」秋公將門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個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所以感動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張衙內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惡犬,遠遠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二老道:「這話也有理。」秋公此時非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二老回去一傳,合村人都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許。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先有幾個進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分付道:「任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眾人得了這話,互相傳開。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這首詩為惜花而作。昔唐時有一處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於洛東。所居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構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於內。童僕都居花外,無故不得輒入。如此三十餘年,足跡不出園門。

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玄微日夕徜徉其間。一夜,風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為。玄微驚訝道:「這時節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下雖然怪異,又想道:「且看他到何處去?」那青衣不往東,不往西,徑至玄微面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女郎是誰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兒家與處士相近。今與女伴過上東門,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路轉去。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柴門大開,往來男女絡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眾人道:「原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的。」灣灣曲曲轉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愈艷,光采倍生,如對人笑的一般。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眾人道:「我們且去。」齊出了園門。眾人問道:「衙內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策在此,不消與他說得,這園明日就歸於我。」眾人道:「衙內有何妙算?」張委道:「見今貝州王則謀反,專行妖術。樞密府行下文書,普天下軍州嚴禁左道,捕緝妖人。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為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惑人。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獄。這園必定官賣,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還有三千貫賞錢哩!」眾人道:「衙內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來。」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為群。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惟有秋先卻將米穀置於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囀嬌啼,並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故此產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每熟時,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餘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餘年,略無倦意,筋骨愈覺強健。粗衣淡飯,悠悠自得。有得贏餘,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為秋公。他自稱為灌園叟。有詩為證: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只去二里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撇棄了,專於其事。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抬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裡也在正開,還轉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雖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捨,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價,也只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一個大園。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眾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他這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打個希爛,方出這氣!」眾人道:「這園在衙內庄邊,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後日看看便是。」張委道:「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我們快去,莫要他停留長智。」眾人一齊起身,出得庄門,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做五色。」張委不信道:「這老賊有何好處,能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後,剛剛我們打壞,神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神仙護衛,使我們不擺布他。」眾人道:「衙內之言極是。」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為朝天湖,俗名荷花盪。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湖中景緻,四時晴雨皆宜。秋先於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宛似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人,小舟盪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艤船曬網,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卧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那賞蓮遊人,畫船蕭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初起,楓林漸染黃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嚦干雲,哀聲動人。隆冬天氣,彤雲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緻言之不盡。有詩為證:

眾人看那四邊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那五種?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為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各色,一本價值五千。你道因何獨盛於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於冬月之間,要游後苑,寫出四句詔來,道:「來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不想武則天原是應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蕊開發。次日,駕幸後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貶於洛陽。故此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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