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節

一二一

還有一點反對意見卻必須較仔細地來看一看。有人說,這部自然史當中有許多事物對於普通理解力說來,實在說即對於那種習於現有體系的理解力說來,似乎是奇怪地也且無益地過於精微了。關於這一點,我必須特別把前面說過的話重說一下,那就是說:

我開始暫時是尋求光的實驗,而不是尋求果的實驗;我這樣做時,我常常說過,乃是仿照上帝創世的榜樣,那是在第一天僅只造出了光,把整整一天的工夫都用於這一件事,並沒有在當天插進任何物質的工作。①這樣說來,若認為那類事物無用,就等於說光是無用,只因它不是一個堅實的或物質的東西。實情是,經過很好考校和界定的關於樸素性質的知識正像光一樣;它指明了通向自然作坊中一切秘密的門路,實際也含有並拖帶著成群結隊的事功在後面,它也給我們打開了最高貴的原理的源泉;可是它自己本身卻並無多大用處。同樣,字母系列中的各個字母若是分開而從其自身來說,也沒有什麼用處或意義,可是它們卻是作文的材料和一切談話的工具。又如東西的種子,它是有著很多潛在性德的,可是除非發展起來也沒有什麼用處。

又如光這東西本身,其散亂的射線若不弄成輻輳在一點,也是不能傳布它們的功用的。①參看一卷七○、九九、一一七諸條。——譯者

若說反對思考中的精微,那麼對於經院學者們又當怎麼說呢?他們溺於精微到過甚的程度;他們的精微之處又是費在文字上面,或至少也是費在通俗概念(這與文字實是一回事)上面,而不是費在自然的事實上面;他們的這種精微又不僅在原始中為無用而且在後果上也無用;他們的這種精微又和我所說的那種不一樣,並不是眼前誠然無用後效則屬無窮的;——對於他們的這種精微,又當怎麼說呢?人們應當明確這一點:爭辯上的議論上的一切精微若非到公理髮現之後才來應用,那是違時的也是出乎常理之外的;應用精微的真正的、適當的或至少是主要的時機乃在對經驗進行衡量並據以建立原理的時候;因為那另一種精微雖能抓攫自然,但絕不能把它握牢。人們關於機遇或幸運的一句說話無疑可以真確地移用於自然,那就是說,它前額有一堆捲髮,後頭卻是禿的。①總之,關於鄙視自然史中收納常見的事物、卑賤的事物、過於精微的事物、和在原始情況中無用的事物這一層,我們大可把當年一個貧婦對一位高貴王子的答語來作喻解,當那王子把貧婦的請願斥為冒瀆尊嚴,不值一顧而加以拒絕時,她就說道:「那麼你就別當國王好了」。②毫無疑義,凡把那類事物認為瑣細可鄙而不屑加以注意的人是既不能贏得更不能統治自然這個王國的。①機遇前額有一堆捲髮,後頭卻是禿的——克欽註明,這出於菲德拉斯所作題為「Occasio Depicta」的一則寓言,見其寓言集第五卷第八首(Phaedrus,羅馬奧古斯塔時代的一位寓言作家,用詩的體裁寫出九七則,多數是根據《伊索寓言》改寫),英諺有「要捉機遇,捉其前發」(take occasion by the forelock)一語,蓋源於此。

(這寓言和這諺語是說:要捉機遇,須預作準備,迎頭去捉,若落在後頭,就無可把捉;而培根移用此意於解釋自然,則是說:須適時地在掌握到實在的經驗之後來建立公理,而不可違時地從空無所據的原理出發去進行爭辯。——譯者

)②這是馬其頓國王菲列普的軼事,見Plutarch所著「Apophthegmata」。

有人又會想,我們怎麼可以同時一舉而把一切科學和所有作家都推在一邊,而且還不借任何古人的幫助和支持而單靠我們自己的力量,這未免是奇怪也是魯莽的事了。

我知道,假如我所選定的做法比較不是這樣誠意的,那我大可很容易地替我這些提議找到權威,只須把它們歸溯到希臘以前的遠古(當時自然哲學許是比較更為發達,雖然由於還未經過希臘人這傳聲筒的擴大吹噓而比較少有聲息),或者甚至只須把它們一部分歸溯到某些希臘學者,就可以替它們既找到支援又求得聲譽,正如家世不明的人們援借宗譜來自稱華族遠裔一樣。但我不是這樣。我一切依靠事物的證據和真際,我拒絕一切形式的虛構和欺騙。並且我認為,我們當前所要做的發現之是否早為古人所知曉,是否隨事物之變遷與年代之嬗遞而迭有興衰,這和我們當前的任務根本沒有什麼關係,正如新世界之是否那古人所熟知的雅特蘭地(Atlantis)島,①抑或現在才是第一次的發現,這也和人類沒有什麼關係。總之,新的發現必須求之於自然之光亮,而不能溯求於古代之黑暗。①克欽註明,見柏拉圖對話集中的「Timaeus」篇。——譯者

至於說到我那種責難的廣泛性,我們只要把事情認真思量一下,必然就會看到,這樣的責難比那種局部性的責難不僅是較為確當的,而且也是較為客氣的。因為各種錯誤如果不是根於始基的概念,則一定早有某些真實的發現來糾正虛妄的發現。正因各種錯誤是屬於根本性的而不是屬於判斷虛謬以及粗心失察之類,所以人們之沒有獲得本未企求的東西,沒有達到本未樹立的目標,也沒有完成本未走上或本未堅持的途程,那是並無足怪的。

至於說我那種責難含有傲慢自誇之意,那我可以說明,假如一個人自稱單憑手勁和目力就能比別人把一條直線畫得較直,把一個圓形畫得較正,那麼他當然是在和別人挑起能力的較量;但如果他只說,他憑藉尺和規的幫助能比那單憑手眼的人把一條直線或一個圓形畫得較好,那就不能算怎樣自誇。這一層說法,希望人們留意,還不僅適用於我自己這首次的、發軔的嘗試,並且也適用於此後擔起這項工作的一切人們。我這種發現科學的方法大能劃齊人們的智慧,而甚少有賴於個人的卓越性,因為在這裡一切事情都是憑著最可靠的規則和論證來做的。①這樣說來,我在此中的貢獻,我曾常說,與其歸之於能力,毋寧歸之於幸運;與其說是智慧的產物,毋寧說是時間的產物。②無疑,在人們的思想方面也和在人們的工作和事業方面一樣,機會多少也是有些關係的。①參看一卷六一條。——譯者

②見一卷七八條。——譯者

一二三

說到這裡,我可以引用前人說過的一句戲謔之言來說明我自己(因為它把我和別人之間的區別標明得異常真切),那話是說:「如果一個人喝水,一個人喝酒,那麼我們的想法是不會相同的」。①現在在科學問題上,別的人們,古代的也好,近代的也好,都是喝著像水一樣的未經提制的飲料,有的是自發地涌自理解力,有的是為邏輯所抽起,象用轆轤汲取井水一般;而我所舉以祝福人類的杯酒則是從無數葡萄濾出的,那些葡萄都是當熟到恰好的時候一簇一簇被摘下來,聚在一起,在壓榨器中將汁擠出,最後還在大桶中加以純化和凈化。

這樣看來,我和他們思想之不同正是無足怪的。①這是菲羅克拉特(Philocrates)說到德謨辛尼斯的話,見後者所著「De FalsaLegatione」一書。

一二四

無疑,有人又想,我自己所設置的目標和鵠的(這又正是我反對別人的一點)並不是真確的,也不是最好的;因為思辨真理比一切事功的宏效偉績都要更為崇高和更有價值;若長此急切地沉溺於經驗、物質以及個別事物的波動變異,則無異把心靈撤離抽象智慧之澄靜天界,①而把它拖曳在地面或竟是把它降入擾攘混亂的陰府。對於這話,我很同意;並且他們所指為如何如何可取的那一點實在正是我所要做的事。我正是要在人類理解中建造一個世界的真實模型,如實然那樣,而不是如各人自己的理性所願望的那樣;而要這樣做,就非辛勤地把世界解剖一番不成了。我還要說,人們在哲學體系中憑幻想創造出來的那些愚蠢的、杜撰的世界影像都必須拋入風中,使其消散凈盡。我們應當知道在人心假象和神意理念之間(如前文所說)有著何等巨大的區別。前者不過是一種任意的抽象;後者則是造物者自己打在創造上的章記,以真確而精細的線條劃印在物質中的章記。②這樣說來,真理和功用在這裡乃是一事:③各種事功自身,作為真理的證物,其價值尤大於增進人生的安樂。④①克欽指出,這是暗指柏拉圖式的亦是亞里斯多德式的一種想法,參看亞里斯多德所著「NiaEthics」第十卷第七章。

②參看一卷二三條和注。——譯者

③拉丁本原文在這裡用的是ipsissimoeres二字,照字面看,實不能譯作「乃是一事」,不過原譯者認定培根的意思必是這樣。(這樣認定是完全有根據的。

本書一開頭在第三條中就說,「人類知識和人類權力歸於一」;二卷第三條中又說,「法式的發現能使人在思辨方面獲得真理,在動作方面獲得自由」;二卷第四條中說得更清楚,「凡在動作方面是最有用的,在知識方面就是最真的」。這些話都可以為這句話作註解。——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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