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諸子還原系列」的學理意義 二

「諸子還原」的目的是「要回覆諸子生命的本原」。作者認為諸子「既是我們思想上的先驅,又是我們精神上的朋友。先驅率先開展思想的原創,朋友則轉過身來啟發文明的對話」,而「要發現原創和深入對話,其中的關鍵,是使這些先驅和朋友真正在場。在場的要義,在於還原他們的生命狀態和生命過程」。 《展開人文學之「返本創造論」》更明確地規定了「諸子還原」的任務:「一是觸摸諸子的體溫;二是破解諸子文化的DNA。」 可是,先秦諸子或側重於論道議政,或偏重於探索人生,傳下來的都是「入道見志之書」。 論道議政也好,探索人生也罷,呈現於外的大多是抽象的理論形態,而不是逼真可感的人物形象。怎麼從陰鷙冷峭的《說難》《五蠹》中去「觸摸諸子的體溫」?怎麼從「道,可道,非常道」這些「玄之又玄」的議論中去「破解諸子文化的DNA」?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還原諸子的生命過程?為何還原諸子的生命過程?「如何」的問題容當後文闡釋,我們先分析「為何」的問題,這涉及還原諸子生命過程的學術意義。

古來著述文字不外乎三門:抒情、記事、說理。詩抒發性情,史實記其事,子虛論其理,所以現代學科分類都將諸子歸入「中國哲學史」。雖然有的子書多有寓言,有的子書偶有形象,但目的都是為了清楚地說理。先秦諸子當年對人生的深度體驗,對社會的熱切關懷,最後變成了抽象的理論命題,如「萬物齊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凝結成了乾枯的觀念範疇,如法、術、勢、非攻、尚同、兼愛、仁、義、禮、智、道、言、意。就像蚌蛤的生命最終凝成珍珠,諸子一生的體驗、關懷和思索最後轉化為思想理論,「『思想的過程』結晶出『過程的思想』」 ,作為運思行為的「思想」變成了運思結果的「思想」,原來是動詞的「思想」最後就凍結成了名詞的「思想」。後世學者通常只是研究諸子提出的那些觀念、範疇、命題,也就是說只是研究作為名詞的「思想」理論。這種情況也存在於西方學界。海德格爾就曾尖銳地批評西方哲學兩千多年來只盯著「存在者」而遺漏了「存在」本身,只重視「存在」之物而忽視了「存在」過程,所以其代表作《存在與時間》開端的小標題就是《突出地重提存在問題的必要性》,特地強調「『存在』不是某種類似於存在者的東西」。他認為我們應當以某種「存在者作為出發點,好讓存在開展出來」,讓「存在」從遮蔽走向澄明。 楊義先生同樣也主張 「要把過程的思想變成思想的過程」 ,這是一種反向逆溯的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將「思想」從名詞重新還原為動詞,又重現諸子當年「所思所想」的生命過程,在這種研究方法的視野中,一種理論觀念產生的過程,並不是一個「觀念的歷險」,而是一個思想家生命的煉獄,一個思想家提出的一個核心觀念,凝縮了他一生的精神生命史。

可惜,過去我們的諸子研究,只是就「道」而論「道」,就「仁」而談「仁」,就「義」而言「義」,將思想理論與思想家剝離開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理論的純潔性。王國維所謂「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 ,從讀者這一角度來講才會如此,因為他人提出的哲學觀念一般都外在於讀者的生命,所以讀者對於某一哲學思想,有的愛它,有的信它,有的則既不愛它又不信它。但在一個真誠的思想家那裡,他的思想內在於他的生命。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先秦諸子同樣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對於人物、事件、觀念,通常也是由於喜歡才贊成,因為厭惡而反對,他們竭力倡導和論證的思想通常都是自己傾心嚮往的思想,這些思想是他們理性思索的結果,也是他們情感體驗的結晶,其思想與其存在是完全同一的。一旦將思想與思想家剝離開來,思想就變成了冰冷凝固的抽象物,原來諸子生命旅途中的「活」智慧,馬上就成了書本上的「死」知識;而人們可以死記硬背的知識,固然能夠讓人博學,卻不能讓人睿智。「還原」的要義就是要讓靜態的觀念復歸於帶有體溫的生命過程,使凝固的「知識」恢複它原有的生命氣息,就是說要讓諸子復活並且出場。

為了使諸子復活和出場,楊先生相應地調整了諸子的閱讀方式。前些年作者在「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時候,就提出要將過去「知識型文學史」改寫成「知識與智慧」「共構型的文學史」,「因為知識是已經得出的結論,而智慧是得出這個結論的生命過程,只有對文學史現象的生命過程進行充滿智慧的分析,才能透過文學史豐富繁複的材料和多姿多彩的現象去閱讀生命」 。「閱讀生命」這種獨特的「閱讀」方式,在「諸子還原」中又更「往前走一步,即以自己的生命體認諸子的生命,以自己的心靈撞擊諸子的心靈,撞擊得火花四射,撞擊得痛不欲生,撞擊出思想與生命的內核。生命的介入,是諸子還原能激活諸子生命的關鍵」。在閱讀理論著作和從事學術著述的時候,為了保證自己判斷的客觀性,通常要求學者不能也不必有過多的情感投入和生命介入。韋伯也提倡學者在從事學術活動時,應做到價值中立和感情淡化。 楊先生卻主張「以自己的生命體認諸子的生命,以自己的心靈撞擊諸子的心靈」,這絕非他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而是他自己閱讀和研究諸子的目的所致。客觀冷靜的態度只能面對靜止的書本知識,是將書本知識作為自己剖析的對象;「以自己的心靈撞擊諸子的心靈」則是面對「在場」的智者,是將諸子作為自己深度交流和激烈爭論的對手。有彼此的「心靈撞擊」才會有相互的「心心相印」,這使楊義先生的「諸子還原系列」兼有理論思辨的深度與生命體驗的深度。

為了使諸子復活和出場,楊先生還引入了「過程性原則」:「過程性,是把諸子學術的發生髮展,視為一種生命活動的關鍵所在。生命過程分析的方法,旨在破解諸子學說發生過程中的文化基因的汲取、選擇、編碼、重組和創造。」 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方法的失誤可能源於觀念的失誤,方法的新穎可能是因為認識的精闢。《墨子》《莊子》《韓非子》中的不少篇目,都曾經被各個朝代的不同學者判為「偽作」,辨偽的依據都是這些篇章的論旨與墨子、莊子、韓非子的主導思想或核心價值不合。這種辨偽方法背後的理念是諸子的思想一出生就成熟了,而且從來沒有矛盾和變化。楊先生批評這些學者說:「他們唯獨沒有看到,思想家是探索者,無艱難曲折的探索,就不足以稱思想家。如果把思想家成熟期的某些思想作為標準,而排斥其餘,就無異於看到水果攤上的水果,就否定它的生命過程中曾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這使我想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一段話,他說起先花蕾被花朵所否定,後來花朵又被果實所否定,從形式上看,花蕾、花朵、果實三者「互相排斥互不相容。但是,它們的流動性卻使它們同時成為有機統一體的環節,它們在有機統一體中不但不互相抵觸,而且彼此都同樣是必要的;而正是這種同樣的必要性才構成整體的生命。但對一個哲學體系的矛盾,人們並不習慣於以這樣的方式去理解」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二人所闡述的意思和所使用的比喻都非常接近,但楊義先生是借水果來形容諸子思想發展的精神生命歷程,黑格爾則是借花蕾、花朵、果實來形容哲學體系歷時性演進的否定與生成。作者認為諸子探索的生命歷程比孤零零的結論更重要,「過程是生命的演習,是思想生成的方式」 ,只有在過程中才能呈現諸子學說發生、發展、變化、成熟各個環節的表現形態,也只有在過程中才能破譯諸子文化基因承傳、變異、重組的密碼。

通過對諸子文化基因的考察與破譯,還原諸子的生命歷程,觸摸諸子的生命體溫,把握諸子生命的脈搏,並進而與諸子展開對話、交流與爭辯。這種研究新穎、原創且相當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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