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一

李白的一生有兩大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在政治上建立一鳴驚人的偉績,在精神上獲得徹底的自由。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青蓮少好學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詩而九。蓋出於性之所嗜,非矯托也。然又慕功名,所企羨者,魯仲連、侯嬴、酈食其、張良、韓信、東方朔等。總欲有所建立,垂名於世,然後拂衣還山,學仙以求長生。如《贈裴仲堪》云: 『明主倘見收,煙霄路非遐。時命若不會,歸應煉丹砂。』……其視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蓋其性靈中所自有也。」

門閥制度在唐代已逐漸走向衰亡,唐詩中很難聽到左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抗議與喟嘆。有唐統治者為了自己基業的磐固,不斷地打壓抑制六朝的高門大族,唐太宗指斥士族「子孫才行衰薄,官爵陵替,而猶昂然以門地自負,販鬻松檟,依託富貴,棄廉忘恥,不知世人何為貴之」!他因此提出選官應「或以德行,或以勛勞,或以文學」 ,科舉考試製度的確立使庶族子弟有了參與政治的機會。開元二十一年六月,玄宗詔令「自今選人有才業操行,委吏部臨時擢用」,史稱當時「入仕之途甚多,不可勝紀」。 起宰相於寒門,拔將軍於卒伍,一大批門第不高的士人紛紛登上政治舞台,演出了一曲又一曲威武雄壯的歷史劇。有志之士眼前展現的是一條看似無限風光的坦途,功名意氣讓大家都熱血沸騰,他們積極要求在政治舞台上大顯身手,在大漠邊塞建立奇勛。這種英雄主義的時代氣氛增強了人們對自己才能的自信,也培養了他們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高適《塞下曲》)「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連書生氣十足的王維也高喊:「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慷慨激昂的英雄氣概成了時代精神的主旋律。

李白對自己的才能十分自負,稱自己「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為宋中丞自薦表》)。這樣非凡的個人才智自然要追求高遠的人生目標:「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從政就得扭轉乾坤,當呂尚、范蠡、魯仲連、張良、諸葛亮、謝安這一流人物,他覺得自己對歷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贈韋秘書子春》)對巢父、許由甚至陶淵明的人生態度都大不以為然:「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九日登高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這種自命不凡的談吐與追求往往遭到時人的嘲笑:「時人見我恆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可他毫不在乎人們這些冷嘲熱諷,對自己的志向始終執著堅定,相信自己會有「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的時候,即使被「賜金放還」也堅信「長風破浪會有時」,即使五六十歲的高齡還深信自己能「為君談笑靜胡沙」。

這種高度的自信、宏偉的抱負、強烈的歷史使命感,是他那個偉大時代對李白的「饋贈」,只是李白比其他人表現得更為突出更為強烈罷了。不過,「沒有哪個社會和文化是一元的,也沒有哪個社會和文化是完全整合的,任何社會和文化總是代表某種衝突觀點和衝突利益的複合體」 。受社會制約的時代精神和風俗習尚,也同樣不會只是一種聲音,不會只有一種傾向,而常常是不同音響的合奏。一方面,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在唐代逐漸衰微,許多門第不高的才志之士得以走上政治舞台,使許多士子重新認識到自己潛在的無限能力,樹立了高度的歷史責任感,激勵了他們積極的從政熱情。另一方面,盛唐相對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精神解放,進一步激起了人們對個性自由和精神解放的憧憬。人們創造現實世界的能力,要求突破現實世界的種種限制,尋求更寬廣更自由的精神空間,而束縛精神和個性的某些傳統清規一旦被拋棄,某些精神的鎖鏈一旦被斬斷,精神解放和個性自由的慾望就漫無節制地高漲,盼望推開一切精神上和思想上的阻礙,蔑視權貴,笑傲王侯,把一切外在的禮法與戒律踏在腳下。李白就是這種追求個性自由、蔑視王法與王侯的時代典型,這是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對自己為人的「夫子自道」:「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雲天之渺茫。」 這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對他形象的「素描」:「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在山水中逍遙自適,於酣飲中浩然自放,是他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說,「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瀟洒人間還遠遠滿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他還想「願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 。范傳正在《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中稱他「脫屣軒冕,釋羈韁鎖,因肆性情,大放宇宙間」 。嗜酒、慕仙、攜妓、漫遊等這些貌似放縱荒唐的行為,只有放在那個特定的追求精神自由、打破傳統限制的社會背景中才能得到深刻的理解。這不是過去李白論者所謂「避世」說所能解釋的,李白嗜酒、慕仙、攜妓絕非要遠離塵世,它是要衝破王法的限制和清規的束縛,以衝撞社會的方式宣告自己就是社會的主人,以魯莽滅裂的方式來表現對精神自由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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