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元嘉七言古詩的詩史意義 二、句型的豐富變化與章法的跌宕創新

元嘉詩人在七言古詩韻式上的突破較易被人發現,尚且只為極少古人所知曉和稱道,他們創新七古的表現手法本不易被人們認識,自然就少有人系統深入地闡述其藝術價值,更少有人將它放在七古藝術演進中來分析它的詩史意義。其實,從七古藝術發展史的角度看,元嘉詩人在後一方面貢獻的意義和價值與前者同樣重要。他們對七言古詩藝術手法的創新體現在詩歌句型的豐富變化、詩歌章法的跌宕創新等方面。

鮑照在七古的語言上做了不少的探索和創新,就像他確立了後世七古的韻式一樣,七古的基本句式也是在他手中大致定型,後來七古語言只是在他基礎上的變化發展。此前的七言古詩的句式有三種類型:樂府歌謠中的雜體,如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漢以後形成的柏梁體,如曹丕的《燕歌行》;受楚辭影響的齊言或雜言,如傅玄的《吳楚歌》。鮑照七言古詩句式的創新自然是在前人基礎上進行的。不過,鮑照之前的七言詩正如王夫之所說的那樣「正荒忽中鳥徑耳」,藝術上仍處樸質稚拙的階段,如曹植的《當牆欲高行》中四句四言、二句五言、一句六言、三句七言,體式上很難說它是七言歌行。又如陳琳著名的《飲馬長城窟行》全詩由多數五言和少數七言構成,內容是築城卒與長城吏的問答以及築城卒與家鄉妻子的書信對話,深得漢樂府質樸的古趣。鮑照廣泛地吸收前人的藝術成果,最終創造出一種新興的七古體式:用韻以隔句押韻為主,或平韻通押或仄韻通押,或平韻與仄韻互轉,句式以七言句為主,時雜以三言或五言。仍以《梅花落》為例,一起筆是三個五言句,其中「問君何獨然」為一獨句,接著以「念其」兩個領字領起一對偶句「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然後三個七字句中又有一個獨句「搖蕩春風媚春日」,再用兩個領字領起兩個單句。音調前緩後促,句式駢散相間,既得一張一弛之趣,又極奇偶相生之妙。再如《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十四:「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離不得還。故鄉窅窅日夜隔,音塵斷絕阻河關。朔風蕭條白雲飛,胡笳哀極邊氣寒,聽此愁人兮奈何,登山遠望得留顏。將死胡馬跡,能見妻子難。男兒生世轗軻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嘆。」它不像早期雜詩那樣在「雜言」中偶爾點綴兩句七言,而是在以七言為主的同時間以五言短句和九言長句,這使它既比漢魏雜言體警策,又較柏梁體「齊言」詩靈動,唯有這種句式才能表現詩人那種摧抑鬱悶而又慷慨悲壯的情懷。

鮑照的七言詩即使齊言也比他此前的同類作品更富於變化,這種變化不再表現為句子的長短結合,而在於七言句式的精心錘鍊和詩中意象的巧妙組合,如《擬行路難十八首》之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葡萄之錦衾。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願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行路》吟。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一起筆就用「奉君」二字領起四個排比句奔騰而來,美酒盛以金卮,雕琴藏於玉匣,羽帳飾以七彩芙蓉,錦衾印上九華葡萄,語言整密而意象華麗。後面四句又全為散句,「不見」「寧聞」也是一氣直下。詩人不僅在排偶之後運以散行單句,又在四個排比句子中都引進古文虛詞,使得詩歌語言整飭而又不失其疏宕,密辭麗藻之中又富於排盪的氣勢,難怪張玉穀稱它「氣達而詞麗」了。

鮑照在七古章法上的創造真可謂橫絕一世,流惠萬年。他之前漢魏晉七言詩的章法以兩種類型為主:一是張衡《四愁詩》那種借鑒《詩經》重章疊句的方式,後面幾節是第一節結構的重複,它的好處是能加深讀者對詩中情感的印象,並造成一種迴環往複的藝術效果,其不足是不斷重複容易給人以單調的審美感受,更重要的是不能表現急遽騷動複雜多變的詩情;二是曹丕《燕歌行》那種以詩中情感發展的時空順序來展開詩歌的結構,章法特點是沒有中斷沒有反覆的直線抽繹,這種章法善於委婉地抒寫情感的發展,善於傾訴細膩幽微的意緒,但難以表現飄逸起落的詩興,難以表現波瀾壯闊的情懷,其末流則失於氣緩勢孱、平衍無力。鮑照七古章法上的突出特點是陡起陡落,起則如黃河落天破空而來,壁立萬仞,結則如懸崖勒馬突然而止,斬絕有力;意脈氣勢的轉折更是跳脫跌宕,陡折拗峭,既有馳驟排盪的氣勢,又有頓挫勁健的骨力。我們先分析他七古結構的陡起陡落,仍以代表作《擬行路難十八首》為例: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四

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復青著故莖?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人生倏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但令縱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宴。持此從朝竟夕暮,差得亡憂消愁怖。胡為惆悵不能已?難盡此曲令君忤。

——《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十一

上首前二句「瀉水置平地,各處東西南北流」亦興亦比——對全詩的內容而言它是生動的起興,對後二句來說它又是形象的比喻。如此發端突兀奔放,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評這幾句說:「起手無端而下,如黃河落天走東海也。若移在中間,猶是恆調。」 「人生」 二句與上二句在似對非對之間,表面看詩人表現的是認命和曠達。正如水泄在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一樣,人生在世各有其窮通貴賤,既然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何必自尋煩惱長吁短嘆呢?詩從慷慨淋漓的發端跌入了「酌酒以自寬」的掩抑低沉。可是水向東西南北流是自然本性,而人的窮通貴賤卻是社會造成,於是「心非木石豈無感」一句陡然振起,強抑的憤怒又像火山一樣要噴薄而出。「吞聲躑躅不敢言」又突然反跌,詩情再一次跌進深淵,詩人強咽下自己的巨大的憤激和深沉的悲哀,「不敢言」三字中包含著多少屈辱、多少無奈。詩人以大開大合的結構抒寫大起大落的情懷。下一首的發端同樣奇峭聳動,以兩個「君不見」領起兩對排偶句奔騰直下,加之「莖」「罌」「爭」連續三個平聲韻,音調上亢音亮節,氣勢更是莽莽滔滔。煞尾部分詩情憤懣甚至絕望,與發端形成強烈的反差,收尾以「怖」「忤」兩個急促的仄聲字戛然而止。

《擬行路難十八首》的振響發端大氣磅礴,落筆也往往斗峭斬絕。這種起結方式對後世影響深遠,成了許多詩人有意無意取法的對象,如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起筆「棄我去者」四句,在句式上就酷似「瀉水置平地」四句。《將進酒》也同樣以兩個「君不見」排比句發端,又酷似「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一詩開頭的兩個「君不見」排比句。清人說「鮑明遠在宋定為好手,李太白全學此人」 ,信然。

鮑照七言詩的意脈轉折頓挫跌宕,其轉折或疾轉或逆轉,很少有平接順轉的現象,這使得他的七言詩顯得稜角嶒崚。即使寫愛情的詩歌也是如此,如《擬行路難十八首》: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斫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里明燭前。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

——《擬行路難十八首》其二

此詩從博山香爐著筆表現被遺棄女子的沉痛與悲哀。前七句先鋪陳博山香爐千斫萬鏤極盡精巧,香爐上「秦女攜手仙」更象徵愛情的美好幸福。「承君」四句寫「金博山」是他們甜蜜愛情的見證,金博山曾置於床幃間陪伴兩位有情人共度良宵,香爐上的龍鱗紋與燭光相互輝映光彩照人,爐內輕煙的香氣沁人心脾,他們的愛情是那樣叫人沉醉與銷魂,詩人將愛情的甜美推向頂峰。讀者以為這是一曲愛情的頌歌,不料最後兩句陡然勒轉反跌:「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昔日愛情幸福的見證成了今日愛情悲劇的嘲諷,當年的沉醉換來了今日的辛酸,過去的兩情繾綣突然變成了如今的恩愛斷絕,前後形成巨大的情感落差。鮑照這種頓挫跌宕的意脈轉折使他善於以健筆寫柔情,如《擬行路難十八首》其九以奇警聳動的比喻發端,寫被棄女子心緒的痛苦與煩亂。中間六句再以逆筆撫昔感今,「今日見我顏色衰,意中索寞與先異」,將被棄弱女子寫得凄楚、哀傷而又柔婉。不料詩歌以勁挺的詩句煞尾,「還君金釵玳瑁簪」比上首詩尾句「對此長嘆終百年」更斬釘截鐵。沈德潛稱此詩「悲涼跌宕,曼聲促節,體自明遠獨創」 。

最後闡述鮑照等人七言詩藝術表現手法創新的第三個方面:敘事與抒情的有機結合。鮑照之前的七言詩都是抒情詩,他本人的七言詩也大多為短峭的抒情體,這可能與七言樂府詩中的音樂有關,即曹丕《燕歌行》中所說的「短歌微吟不能長」。這種情況至鮑照和謝庄開始有了變化,結束了七言抒情短詩獨領風騷的局面。鮑照和謝庄都是辭賦高手,《蕪城賦》和《月賦》都是賦中的名篇,這樣他們可能無意中以賦筆抒情。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十三第一次出現了長達二十六句的敘事兼抒情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