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憤世·超世 由自卑到超越的心靈歷程

——論左思的創作

如果說陸機、潘岳的創作是太康文壇審美趣味的集中表現,那麼,左思詩歌的美學風格則是這一歷史時期審美趣味的反動。他的詩歌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留下了他同那個時代抗爭的痕迹,所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了他的同輩作家,這一點已越來越為後代讀者所認可。但在對他詩歌傑出成就擊節讚賞之餘,歷來評論家們很少去深究取得這些成就的深層動因,就是今天的左思論者也僅提供了一種社會學的解釋,多從他低下的家庭出身去探討他文學創作的秘密。可是,翻一翻西晉文學史,當時文壇的名流出身寒素者不乏其人,如後來成為西晉文壇元老的張華也並無顯貴門第,可張華的創作並不像左思那樣對其所生活的時代憤憤不平,他的審美趣味與他的時代也協調一致。可見,僅從社會學角度去分析左思,難以真正理解他的創作,更難以探究其傑出藝術成就的真正原因。

左思出身的門第不高史有明文。他的父親是從小吏起家的文職官員,直到他的妹妹左棻以才華「入宮」,他們全家才得以「移家京師」。左棻在《離思賦》中還曾發出過「蓬戶側陋」的喟嘆。 在那個講究門第身份的時代,左思的寒素家世無疑給他的創作帶來很大影響。很難想像一個門閥世族的詩人能唱出「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這樣憤慨激昂的詩句,不過,如果僅僅以一個人的出身來解釋其創作,那同樣不能理解與左思同樣出身的詩人為何沒有寫出與左思相似的作品。這裡,我們試圖從生理和心理的角度,去分析形成他性格和感受方式,形成他審美趣味和文學成就,形成他對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獨特領悟的直接原因。

《晉書·左思傳》說他「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 ,《續文章志》也說「思貌丑悴,不持儀飾」 。他從小就慧於心,但卻訥於口,醜於形,「少學鍾、胡書及鼓琴,並不成」。他的父親不無失望地「謂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 父親這個不負責任的評價,對聰明敏感而又自尊好強的左思,其打擊和侮辱之重是不難想像的。外貌醜陋的兒童其才華不容易被成人承認,從小就遭到各方面的輕視和冷眼,很早就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公,承受著比正常小孩更重的精神負擔,成人善意與惡意、有意與無心的訕笑,小夥伴們無知的侮辱與揶揄,給脆弱幼小的心靈造成無可估量的精神創傷,使其從小就留下自卑情結。左思的「口訥」正是他「貌寢」的結果,是他在別人面前缺乏自信的表現,由此可見,他從小就生活在一種並不友好溫暖的環境中。

青少年成長的道路上並沒有擺滿鮮花,他成年後的運氣也不見得更好。洛陽的文人集團和政治集團開始並不接納他。陸機聽說左思在創作《三都賦》,「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瓮耳』」 。 魏晉之際十分看重一個人的姿容,左思外貌的醜陋有時甚至影響他人格的尊嚴,《世說新語·容止》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

奧地利精神分析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自卑心理研究結果告訴人們,外貌的醜陋或生理的缺陷,一方面使他在社會上遭到歧視和冷遇,因而產生自卑情緒;另一方面,這種醜陋和缺陷又是他奮發向上的刺激,激發他對優越感目標的追求,決心用傑出的成就補償生理上的缺憾,用事業上的優越戰勝心理上的自卑。開始,左思企圖憑藉自己的文學天才,以出色的文學成就尋求社會對自我價值的肯定,《三都賦》就是他追求優越感目標的一種艱苦努力。《晉書》本傳稱他寫《三都賦》時,「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還為此「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 。為了寫好《三都賦》,他認真揣摩張衡的《西京賦》和《東京賦》,翻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他在《三都賦序》中交代自己創作經過說:「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誌;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 對三篇賦的結構和語言更是慘淡經營,劉勰說他「業深覃思,盡銳於《三都》」 。為了寫好《三都賦》,花如此大的精力,用如此多的時間,顯然是想獲得一鳴驚人的藝術效果,以此轟動自己尚未躋身其中的上層文人集團。

這是他追求優越目標的第一個階段。寫《三都賦》的左思十分看重世俗的褒貶,十分看重自己在社會上的身價。當《三都賦》初成而「時人未之重」時 ,他很難接受世人對其精心之作的冷淡,急忙拿這三篇皇皇大賦四處拜請名流褒獎和作序,《世說新語·文學》載:「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愜。後示張公 ,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於世,宜以經高名之士。』思乃詢求於皇甫謐。謐見之嗟嘆,遂為作敘。於是先相非貳者,莫不斂衽贊述焉。」 由於當時名流為之褒揚作序,「於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三都賦》最終為他贏得了巨大的社會聲譽,得以側身賈謐的「二十四友」之列,賈謐這位權貴請他給自己講《漢書》,左思終於步入了夢寐以求的上層文人集團。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優越感目標,這種目標的形成取決於各人對生活意義的認識,而一個人對生活意義的認識又會隨著人生的步履而改變或加深,所以優越感目標也不可能凝固不變,它同生活一起呈現為一種動態過程。當沒有被上層文人集團接納時,左思急切地想用自己出色的創作打進這個圈子;當他一步入這個世俗權貴的圈子之後,有機會感受並認清上流社會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左思又逐漸對已經獲得的這一切失望起來。

於是,他又開始了人生的第二度超越,《詠史八首》詩就是這次超越的精神記錄。它們真實地表現了詩人由急切希望介入當時的上流社會到厭惡這個社會,由希望得到這個社會的認可到不屑於世俗毀譽,並最終遠離和鄙棄上流社會的心靈歷程。

第一首未涉及史事,往往被人看作八首詩的序詩。它表現了詩人對自己才能的充分肯定和自信,抒寫了急於為世所用的企望,詩人迫切希望自己出群之才能得以施展。他稱弱冠之年就顯示出卓越的才華,飽於學問又善於屬文,而且志向和眼界都很高遠,立論和作賦都堪稱一流。不僅文才蓋世,武略也不讓人,「雖非甲胄士」卻勝過甲胄士,然而,這樣的英才卻不能實現大「騁良圖」的「夢想」,第二首便對那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大加討伐: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此詩說:「左太沖《詠史》,『鬱郁』首,良圖莫騁,職由困於資地。托前人以自鳴所不平也。」 澗底茂密高聳的「百尺」蒼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蓋,才高的寒士終生卑賤,愚蠢的世族卻代代顯貴,「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對這一不合理的社會現象的沉痛控訴。「著論准《過秦》」「疇昔覽《穰苴》」又有何用,還不照樣沉淪下僚嗎?

這八首詩並不是如前人所說的那樣,將不同時間寫成的作品不分先後地雜綴在一起,八首之間事實上存在著內在聯繫,感情發展的邏輯是八首詩聯結的主線。前三首憤慨於得不到社會價值標準的肯定,到第四首就開始鄙視這種價值標準。第四首將漢代金、張兩貴戚的奢華與那時著名文士揚雄的寂寞進行了尖銳的對比,以王侯的顯赫豪華反襯文士的清寒寂寞,同時,又用文士「悠悠百世後,英名擅八區」的身後名來反諷那些權傾一朝的貴族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詩人此刻所追求的已不是紅極一時的世俗名聲,他關注的乃是生命的永恆價值。要是揚雄生前耐不住「門無卿相輿」的冷淡寂寥,又哪有死後「英名擅八區」的流芳百世?生命的意義不在於物質生活的奢華,也不在於傾動朝野的權勢,而在於默默無聞地實現自我的價值。一旦明白了現實社會已經一無可為,看清了上流社會的本質所在,他就從骨子裡蔑視那些媚世取容的社會寵兒,在精神上他便獲得了更高的內在超越。《詠史八首》詩之五是這八首詩中筆力最為雄邁的一首: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

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只有攀龍附鳳的名利小人,才去奔走峨峨高門,才去伺候藹藹王侯。詩的前半部分寫宮室的巍峨、豪門的壯麗,但詩人對此不僅沒有半點垂涎和艷羨,反而在極度的誇張描寫中暗含著極度的輕蔑;不僅不想涉足「紫宮」擠進高門,反而捫心自問:我自己並非攀龍附鳳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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