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武俠小說

提到西方「武俠」小說,要解釋一下:這裡的「武俠」是加了引號的,因為在歐美語言文字中,找不到一個同漢語的「俠」字相對應的單詞,亦即沒有這個概念。意義同「俠」比較接近的詞是「騎士」。不過,在中國,伍光建曾將法國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譯成《俠隱記》,英國民間流傳的綠林好漢羅賓漢的故事亦有人譯為《俠盜羅賓漢》。老舍先生一九四六年去美國講學時,為了加深聽眾的理解,也曾說過,水滸英雄同羅賓漢一夥好漢一樣。近年來,還有中國學者拿司各特的《艾凡赫》(又譯《撒克遜劫後英雄略》)同《水滸傳》作比較研究。美國有一部牛仔電影亦有《遊俠傳奇》的漢譯名。由此看來,如果按「俠以武犯禁」這一標準去衡量,歐美一些寫騎士、義盜,並且有武打描寫的小說。似乎還是可以劃為「武俠」小說的。本文要拿來同中國武俠小說作比較的,就是這一類西方小說。

拙文《武俠的鼻祖是女子》,談到中國武俠小說中有不少傑出的女俠。對比之下,西方基本上沒有成熟的俠女形象,能夠沾上一點邊的僅有率領法國人民抗擊英國侵略的貞德。而貞德是被稱為「聖女」的。當然,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英國人說她是女巫,連莎士比亞在劇本《亨利六世》里也這樣描寫。

不管聖女也好,女巫也好,總之不是凡人。西方騎士小說的女主角,一般說是美麗、纖弱、高貴的童貞女子,絕不會從小就舞刀弄劍的。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要追溯到西方的文化傳統。西方世界認為赤手空拳的婦女可以出現在戰場上,呼籲交戰雙方講和。她們的力量就在於她們是女性。法國畫家大維特畫過一幅題為《薩平婦人》的畫,就描繪了阻止羅馬人同薩平人戰鬥的婦女形象。皈依基督教以後,因為聖母瑪利亞的形象受到推崇,文學作品中正面的婦女形象就趨向於根據瑪利亞的模式來理想化。即使是在大仲馬的比較有中國武俠味的小說中,無論是善良正直的抑或陰險毒辣的婦女,基本上都與刀光劍影絕緣。

在中國,情況就不同了。古時候,巫、舞、武是相通的。巫人當中自然有女巫,屈原在《九歌》中就描寫過這些女巫跳舞的情景。後來舞又分為文舞和武舞,唐代公孫大娘舞劍器,就是一種武舞。由於有這些歷史淵源,中國女子習武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再說,中國婦女從來不曾享受過像西方婦女那樣幾乎被神化了的待遇。因而,在武俠小說中,她們首先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人,活生生的人。同西方「武俠」小說中那些柔靡纖弱,純潔到幾乎頭上出現一圈靈光的女主角比起來,當然是中國俠女的形象更豐滿,更感人。

另外,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天生弱質的女子,竟然可以同五大三粗的漢子比武爭雄,甚至取勝,這種場景自然要比兩個莽漢你砍我劈的情景,更能體現出對比的美。法國詩人保羅·克洛代爾說過,各種不同事物的同時性就能夠構成詩的藝術。就憑中國武俠小說有女俠形象這一點,它在藝術上已經比西方「武俠」小說高出一籌了。

武俠小說離不開武打。西方的武功主要是擊劍、拳擊、摔跤、射箭,最多再加上繩鞭,遠不及中國功夫豐富多彩。中國武俠小說中的武功怪異,招式繁多,兵刃千奇百怪,打鬥激烈緊張,需要有豐富的辭彙才能表達出來。在這方面,漢語正好勝任。據粗略計算,收入漢語《同義詞詞林》的描寫上肢動作的詞就超過一百個,而英語中同是描寫上肢的詞就少多了。比如用劍刺和用沖拳直擊,英語用同一個動詞表示,用掌摑和用拳頭搗,也用同一個動詞。如果要描寫更複雜一點的動作,就要附加相當多的修飾語。由於語言的局限,用英語寫成的「武俠」小說,如民間流傳的《俠盜羅賓漢》、司各特的《艾凡赫》、史蒂文森的《黑箭》等等,都沒有打鬥的細緻描寫。這樣一來,就不如中國武俠小說生動逼真了。

俠盜羅賓漢手下眾好漢里,有一名力氣過人的修士,但這畢竟是西方「武俠」小說中極少有的例子。基督教的出家人,無論修士或修女,都是發誓將自己奉獻給上帝的人,他們同時又是上帝與世俗人之間的聯繫橋樑;如果說世俗人是羔羊,這些修士修女就是替上帝看管羊群的牧人。他們不必舞刀弄劍去行俠仗義,拯救世人自有上帝的力量,不然,為什麼會有所謂「救世主」的稱號呢?西方文學受宗教的左右,連西方「武俠」小說都未能例外。

不但儒釋道三教皆有俠,而且這三教的思想在中國武俠小說中都有反映。比如一些最上乘的武功都來自某些武學秘籍,而這些武學秘籍則與佛經道藏和儒家經典密不可分。如「九陰真經」源於《老子》,「北冥神功」出自《莊子》,「降龍十八掌」的招式名稱取自《易經》,「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等少林寺絕技則以佛經詞語命名,甚至連李白的《俠客行》詩和莊子的《庖丁解牛》寓言,也成了極厲害的武功心法,真是匪夷所思,神妙之極。《射鵰英雄傳》快結尾時,作惡多端的裘千仞在華山絕頂被洪七公義正詞嚴地教訓了一番,猛地良心發現,被一燈大師點化而去,正應了佛教禪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一說法。有些俠士研習上乘武功,可以在很短時間內練成,從而雄踞武林,這又是禪宗「頓悟」的方法論的體現。至於道家的「無為」思想,則常常寓於一些無招無式但又厲害非凡的武功之中,所謂「無招勝有招」,用的正是「無為而無不為」之意。

西方「武俠」小說雖然也寫了許多冒險奇遇,但同中國武俠小說比起來,它們的創作手法更趨於現實主義,那裡面的人物同現實生活中的人區別不大。華羅庚說武俠小說是成人的童話,正是抓住了這個關鍵。童話有童話的世界,科幻小說有科幻的世界,中國的武俠小說也有自己獨特的武俠世界。在這個武俠世界裡,人的價值要按武功高下來衡量。武功高強的人才是人,才能立於世間;武功低微或不會武功者則如同蟲蟻,動輒被殺,失去存在的價值。為了使武俠小說的世界同現實世界離得遠一點,時代背景就要安排得古一些。梁羽生說,他的武俠小說的背景之所以寫到清代就不再往後寫,是因為近代出現了新式武器,武功的作用再不能寫得太突出。其實,從保持距離更有利於在作品中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這一點來看,梁羽生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巧得很,西方「武俠」小說作家的代表人物大仲馬也說過:「什麼是歷史?歷史就是釘子,用來掛我的小說。」他也要保持一段距離。在這個方面,真是中西同行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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