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的人生悲劇

《十二金錢鏢》的作者白羽本無心寫武俠小說,卻以這一部作品成了著名的武俠小說家。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白羽原名宮竹心,出生於官宦之家,因家道中落,只得賣文為生。他懂英文,能譯小說,在專事寫武俠小說前,曾做過書記、郵員、稅吏、教師、局員,又從軍當過旅書記官,在窮途末路之時,也做過小販,賣過書報。他性情有點孤僻,脾氣很大,對朋友熱情,可是好頂嘴抬杠。他在稅務局當小職員時,會被人疑為有盜竊行為,後來真犯被破獲了,他的嫌疑得以洗刷,心裡卻留下一個深刻的創傷。從此他一改過去辦事認真、對人鄭重的態度,變得嬉笑怒罵,調皮喧鬧;人們卻反而覺得他詼諧可笑,倜儻可親了。

白羽本有志於文學事業,極喜歡從事文藝創作。他讀中學時,便在《述志》的作文中,表達了他日後「講學著書」的理想。他曾有幸得到文壇巨星魯迅先生的熱情鼓勵和指導。魯迅曾多次推薦他的小說和譯作到報刊上發表。如果白羽循著這條道路走下去,他定會在新文學的陣地上作出貢獻的。但是造化弄人,家庭生活的重擔迫得他背離了自己的志向,他不得不違心地寫自己一向不願意寫的武俠小說。

抗戰前夕,白羽在霸州的簡易師範學校任教,班中有一學生因看武俠小說入迷,想到峨眉山尋師學武而離家出走。此事震動學校。白羽的好友兼校長葉冷,便命他用一個月時間讀武俠小說,讀後在學校大會上作一演講,以糾青年學生之失。白羽經過充分準備後,在會上作了精彩的發言。他大聲疾呼地說,那些長卧在煙榻上的文人,在口噴煙霧之餘所冥想出來的劍俠與武功,是極其荒誕的。世上既無聳身一躍可上半空之人,亦無口吐一道白光取人性命之事,青少年萬不可信以為真而入山學劍。但白羽萬萬沒有想到,當他在霸州慷慨激昂地聲討武俠小說之後不到一年,他自己就在天津寫起武俠小說來了。這一部武俠小說就是名噪京、津的《十二金錢鏢》。而促成白羽寫武俠小說的,卻是曾經動員他登台演講痛斥武俠小說的葉冷。當時華北已淪於日寇之手。日本侵略者對報刊雜誌控制甚嚴,凡有抗日言論者悉被抽出,且迫害進步作家。白羽別無所長,只有手中一支筆可以謀生。但他不願寫歌頌「王道樂土」的漢奸文章,便只好聽從葉冷的勸告,去寫那既不歌頌侵略戰爭,又不宣揚色情兇殺的武俠小說了。於是他去找擅寫技擊武俠小說的鄭證因幫忙,共同撰寫《十二金錢鏢》。鄭證因幫他修改了前三章的武打場面後,因去北京謀事,便留下幾本拳譜劍譜走了。白羽只得硬著頭皮獨力完成《十二金錢鏢》。他對武術外行。但對人情世態卻感受甚深。因此在《十二金錢鏢》中,他揚長避短,不多寫武俠打鬥場面,而著意通過武林中的恩恩怨怨,去刻畫人間百態。這種著意以武俠故事來反映世態人情的寫法,是白羽小說的基本格式,故有人稱之為「社會武俠小說」。由於白羽受過魯迅先生的教導和影響,他本人又譯過外國小說,具有新文藝寫作的基礎,因此同是寫武俠小說,他的作品是比較切合人生,能夠反映出一定的社會現實的。

《十二金錢鏢》寫「飛豹子」袁振武因不忿師弟俞劍平被越次選為掌門人,而且自己一向鍾情的師妹丁雲秀又嫁與俞劍平為妻,於是怒而離開師門,遠走遼東。二十年後,練成高深武藝,乃糾眾劫鏢,以雪宿怨。本已閉門封劍的「十二金錢」俞劍平只得拔劍出山,糾集眾鏢客四齣尋鏢。終於偵出盜蹤,定下六路排搜之計。而飛豹子亦布置羅網,誘捕諸鏢客。最後激起群雄一場惡鬥。這場惡鬥,後因官軍突然介入而暫告結束。但飛豹子誤以為俞劍平勾結官府,有違江湖規矩,竟至仇恨越結越深,直到書之終卷,仍未得解。俞劍平後雖尋到鏢銀,但已被沉入射陽湖底。經多方打撈,仍未足全數。所失部分,只好作賠了。書中「豹」蹤飄忽,撲朔迷離,情節極具吸引力;而人物刻畫頗細,個性突出,令人印象甚深。如飛豹子的神出鬼沒,狡獪多智;俞劍平的俠氣縱橫,精明老練;黑砂掌的玩世不恭,幽默風趣;九股煙的色厲內荏,小人心性,都寫得栩翔如生,躍然紙上。葉冷認為白羽的《十二金錢鏢》雖是投時俗之所好,但到底與其他武俠小說不同。第一,他借鑒於法國的大仲馬,描寫人物很活,所設故事亦極近人情,書中的英雄也都是人,而非「超人」;好比在讀者面前展開了一幅「壯美的圖畫」。但非神話。第二,他借鑒於西班牙的塞萬提斯,作武俠傳奇而奚落俠客行徑,如有關「行俠受窘」「學武受騙」的描寫,就很有堂·吉訶德的影子。所以他的故事外形雖舊,但作者的態度、思想、文學技巧,卻是清新的,健全的。至少可以說他的武俠著作是無毒的傳奇,無害的人間英雄畫。從借鑒於外國文學和以新文藝手法寫武俠小說這一點看,白羽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很了不起的。他的作品可以說是為今日港、台盛行的新派武俠小說開了先河。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家梁羽生就自認最初寫武俠小說是受白羽影響的。

白羽的最後一本武俠小說《綠林豪傑傳》,寫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曾在香港報紙上連載。這本既描寫農民起義,又夾雜技擊武打的小說,既不像武俠小說,也不像歷史小說。據當年與白羽經常接觸的《淚灑金錢鏢》的作者馮育楠說,白羽認為自己這部「新作」,是他自寫武俠小說以來寫得最辛苦的一部。他苦笑著說:「寫武俠小說,還要有進步意義,有階級鬥爭,這樣的書太難寫了。我這一輩子,寫了幾十部書,水平怎樣,我不敢說,但皆是我隨心所欲之作,只有這一部,卻是在教師的指揮下寫的,於是變成了非驢非馬的一頭四不像!」勉強寫成的作品,自然是很不愜意的。

白羽以武俠小說家名世,固然有違他的初衷。但他借鑒大仲馬和塞萬提斯的寫法,運用新文藝的寫作技巧進行創作,寫出了自己的風格,為武俠小說開了新面,卻是功不可沒的。作為白羽本人,不能寫他喜愛的文藝作品,而自撾其面地寫自己一向反對的武俠小說,是一個人生悲劇;作為武俠小說,由於白羽作品的問世,給它注入了清新的氣息,卻又是值得慶幸的。是非功過如何,歷史總會有公正的評價。

白羽除了一些自認為是「開倒車」的武俠小說外,還留下幾本能夠顯露他本色的小冊子。這就是短篇小說集《片羽》、回憶錄《話柄》、自傳體長篇創作《心跡》,以及小品文《雕蟲小草》《燈下閑書》和考證文《三國話本》等。(其中《片羽》所收的小說《包》,寫一名女僕因家貧兒女挨餓,偷偷藏起兩張餅,後被主人發現,只得以「吃得多」為掩飾,把那兩張餅當著主人的面強吃下去,幾乎撐破肚子。而家中的孩子卻快要餓死了。魯迅極賞這個短篇,認為它描寫深透,催人淚下。)抗戰勝利後,他不再寫武俠小說。他把十幾部武俠小說的版權賣給了上海的北新書局。他在滬版自序中說,此後「小說這行子矢不更為」。他轉而埋頭鑽研甲骨文、金文去了。他積累了大量的資料,寫下了不少的札記,想在這方面作出貢獻。很可惜,命運又一次和他開玩笑,他這些研究成果並未能問世;而且就在他逝世後不久,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襲來,把這些寄託著他晚年心血的手稿和資料,一掃而光了。據當年曾為《話柄》作序的吳雲心說,白羽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曾去拜訪天津研究甲骨文的前輩王襄先生,討論過他的研究心得。這些心得,有些是頗有見解的。如古字可能有音符的考證,發音與文字的關係,等等。白羽一心想在晚年以研究甲骨文的成績,去沖淡他始終不願獲得、但卻已是既成事實的「武俠小說家」的頭銜,可是他又一次失敗了。——這就是白羽的人生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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