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武俠短篇雜談

·一山更比一山高

武俠小說中的人物,武功最高者,常常在小說的中、後部分才出場。小說一開始就顯示出本領非凡的俠客,往往是二三流貨色。如《射鵰英雄傳》中的丘處機,一出場就聲勢赫赫,觀其擲接銅缸、賭酒豪飲,端的身手不凡,力敵「江南七怪」時,更是佔盡上風。但隨著書中情節的發展,到了後半部,丘處機的武功卻最多只能算是第三流水平。與黃藥師、洪七公等一代宗師固然無法相比;與梅超風輩相較,也是大為遜色的。這種「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情況,在古今武俠小說中,可以說是觸目皆是的了。

明人宋懋澄《九籥集》中,有一篇《劉東山》,寫的正是這種「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武林現象。劉東山原是個捕快,擅長射箭,後卸職行商。平日喜歡自吹武藝高強。一日販賣騾馬歸來,途遇一個俠士打扮的少年,乃結伴同行。少年有意讓劉東山出醜,叫他拉自己的一把重弓。劉東山出盡全力,連半月形也拉不到。但少年卻不費氣力地便把劉東山的硬弓拉成滿月狀。劉東山暗暗吃驚。後來少年露出本來面目,發箭向劉東山左右耳旁射去,箭箭驚險,但不傷他性命。少年脅迫劉東山留下腰間騾馬錢,始放他離去。劉東山受此挫折,從此不敢言武,遂與妻子在村郊賣酒為生。三年後的一個冬日,有十一個身帶武器的壯士到劉東山的酒店飲酒。為首的一個年紀最輕,尚未成年,眾人稱他「十八兄」,對他十分恭敬。劉東山認出其中一個正是當年劫他騾馬錢的少年,驚懼不已。那少年卻熱情地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並解說當年劫奪他的錢財,乃是遵同伴之命,懲戒他的自我吹噓,今當以十倍數目償還。當即捧出千金,令劉東山收下。劉東山邀眾人住宿流連,眾人請示過「十八兄」後,答應住下。這「十八兄」食量甚豪,別宿對門一處。夜間獨出,不知所往,天明始歸。終不至劉東山家,亦不與十人言笑。從眾人對他恭敬唯命的態度看,這「十八兄」當是眾人中的首領,武功必是最高強的。只可惜終篇未見他一顯身手。凌濛初《拍案驚奇》中的《劉東山誇技順城門,十八兄奇蹤村酒肆》一文,便是據宋懋澄《劉東山》改寫而成。凌濛初只是把文字改成通俗一些,以符合擬話本的需要,但大小情節俱沒有改動,讀起來反不及宋懋澄原文有味。清人李漁的《秦淮健兒傳》,內容與《劉東山》極相似,但敘事、鋪襯和文章結尾,都勝過《劉東山》。李文開頭極力寫秦淮健兒孔武有力,每斗必勝,「縱橫天下三十年,未逢敵手」。後卻寫他受屈於一少年後生,情節與《劉東山》相似。李文結尾部分比《劉東山》精彩,補了宋文的不足。李漁把《劉東山》中的「十八兄」改為一個梳丫角髻的小童「十弟」,並讓他施展本領,「以兩手抱株,左右數繞」,把一棵粗可合抱的大枯樹拔倒,功力較那少年後生尤勝。秦淮健兒經過兩番挫折之後,明白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從此便絕不與人鬥力了。

《聊齋志異》中有一篇《老饕》,寫一綠林出身、能挽強弩的邢德,先被老叟戲弄,後受小僮折辱的故事,亦與劉東山事相似。當邢德發箭相射時,老叟脫左靴,仰卧於馬鞍上,伸左足,開二趾如鉗,把來箭夾住。邢繼發連珠箭,老叟手掇其前箭,口銜其後箭,偽作中箭墜馬。邢德大喜靠近,老叟則吐箭而起,鼓掌大笑。老叟這一番怪異舉動,常為後世武俠小說所本。武俠小說中的武林怪傑,常有遊戲人間之舉,其所作所為,蓋與這老翁差相彷彿。當邢德後來劫得千金時,又被隨侍老翁的小僮追上,強要瓜分。邢不肯。小僮則以神力斷其硬弓,赤手擒之,取金後揚長而去。這種江湖上「黑吃黑」的情況,後世武俠小說中也是常常見到的。《聊齋志異》中另有一篇《武技》,寫一個名為李超的,隨一少林僧學得高超武藝,走南闖北,未逢敵手。一日,在歷下遇到一個賣藝尼姑,李超技癢,下場與她相搏。剛一交手,尼姑便問李超從誰習武,李超答後,尼姑願拜下風,不肯再交手。李超堅請,尼姑勉強與之周旋,稍斗即止。李超年少喜勝,固請再斗。當李超起腳相踢時,尼姑併攏五指下削其腿,李超如中刀斧,當即倒地不起。這也是一個「強中更有強中手」的故事。

從劉東山、秦淮健兒,到邢德、李超,都是自恃武藝高強,好勇鬥狠,而大吃苦頭的。明清筆記小說中,甚多此類故事。新舊武俠小說中,也極喜歡寫這類「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內容。人們在讀武俠小說時,如能領悟到「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從而時時警惕驕傲自滿、狂妄自大的情緒產生,是不無好處的。現實生活中甚多恃強生驕而招致失敗的教訓,「武俠栽跟斗」只不過是其中一個事例罷了。

·懲惡鋤奸

懲惡鋤奸,是武俠小說中的主要內容。從唐人傳奇到宋人話本,以至明清小說,都甚多此類故事。明清武俠短篇中亦不乏此類佳作。

《虞初新志》有一篇徐瑤所撰的《髯參軍傳》,記述了一名虯髯參軍相助一名公子,以武力震退惡僧的故事。這公子奔走宰相之門,從京師攜三千金歸家,路遇一個凶僧,宿於同一旅店。公子恐囊中金被凶僧劫去,十分驚慌。同投此店的虯髯參軍得知此情,便取過凶僧的鐵扁拐,屈成環狀,後又使之復直。凶僧自忖不敵,狼狽而逃。數月後,虯髯參軍應約往訪公子,飯後演試武技。虯髯參軍站在門檻上,命數十人來撞,他動也不動。後來又豎起兩隻手指,分別用繩子在指上各纏一圈,叫幾個大力士用力在兩頭拉,兩指堅硬如鐵,竟不能移動半分。虯髯參軍與這個公子本來一見投契,但當公子顯示自己與當朝宰相熟悉,並勸他投靠官府,去剿殺「盜賊」時,他便一笑離去。這位虯髯參軍,天生神力,身手不凡,為人正直,愛憎分明,是個可敬可愛的人物。文章開頭極力寫他的神威勇武,寫他與公子的一見如故,結尾卻出人意料地寫他飄然而去,戛然而止,餘味無窮。

王士禛《池北偶談》中有一篇《劍俠》,寫某中丞派差吏把搜颳得的數千金送往京師,半路宿於古廟,天明則金子全失,但門鎖卻無絲毫毀損,不知如何失去。差吏歸報中丞後,便到失金的地方四齣查勘,卻一無所獲。後得一盲老頭指點,走了數日,輾轉數百里,來到一間華貴大宅前。入內則見到所失之金原封不動,赫然在目。宅中一個有王侯氣派的偉男子對他說,那些金子不能拿回去,但可以給他一封信帶回去向中丞交代。信中斥責中丞貪贓枉法,並問他是否忘了某月某日夜半他妻子被削去三寸頭髮之事。中丞看罷此信,大驚失色,便不敢再追討這些金子了。此篇與前篇不同,雖然同是寫武俠,卻全無打鬥較技的描寫。偉男子的「盜金」與「削髮」,僅從側面寫來,但他來去無蹤的神妙輕功已躍然紙上了。偉男子盜金之舉乃為懲罰貪官,這是大快人意的。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有一篇《王者》,故事內容與此完全相同,只是文字敘述有異,想是王、蒲二人俱是取之同一傳聞,故有此驚人的巧合。

朱梅叔《埋憂集》中的一篇《空空兒》,是寫一位女俠的。此女俠乃一妙手空空兒,為懲巡邊大吏黃太保的貪贓枉法,故盜去其頸上寶珠數顆。黃太保責命地方官追緝。地方官派人四處搜索,了無蹤影。他只好親自微服出訪。一日,地方官看到一個紅衣少女上樹下樹,矯捷如飛,便尾隨跟蹤。穿過一個洞穴後,便見有茅屋數間,一個老婦正在灶頭洗滌廚具。老婦認識地方官,問他何以來此。地方官便把實情相告。老婦說這是她女兒所為,當命她在明日午後把寶珠送返,到時可去報恩寺塔頂取回。太保得此消息,既驚且怒,命人埋伏塔下,準備射殺送珠者。第二日中午,在眾目睽睽之下,忽見一道紅光,閃電而過,寶珠已掛於塔頂。雖然塔下萬箭齊發,人已蹤跡不見。兵卒攀上塔頂,取下寶珠。寶珠上系著一封自稱是「空空兒手緘」的信,信中曆數太保到任以來的種種罪惡,並說此次盜取寶珠,只是聊作警告,若再執迷不悟,小心腦袋搬家。太保讀罷此信,毛骨俱悚,貪暴行為從此有了收斂。此篇空空兒之盜珠,與上篇偉男子之取金,目的完全相同,都是為了懲戒貪官。但此篇寫空空兒送寶珠至塔頂,是從正面明寫,與上篇側寫偉男子盜金和削髮不同。「忽見一道紅光,瞥如飛電,而數珠已掛於頂。一時萬弩俱發,渺然如捕風影焉。」空空兒具此神妙輕功,既貪且暴的黃太保焉敢不有所收斂?

與《劍俠》《王者》和《空空兒》主題相同的,還有一篇《瞽女琵琶記》。此文為吳陳琰所撰,見之於《虞初續志》。文中寫金陵有一個雙目失明的漂亮女子,終日挾著一個琵琶,以占卜為生。她行蹤飄忽,沒有固定的住所;晚上單身出行,也不用別人護衛。曾有人看到她在積水路上行走,步履如飛,鞋襪一點兒也沒沾濕。城中有一個朝廷貴臣,平日貪婪淫逸,他得知盲女長得漂亮,便派人四處搜覓,但一直都找不到她。有一天夜半,貴臣住宅的四周都響起琵琶聲,時前時後,時大時小,嚇得貴臣一家心驚肉跳,無法入睡。到了天明,半空中突然落下一個琵琶,砸在貴臣的床上。琵琶碎裂開來,露出裡面的一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