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三十三劍客圖》圖解補缺

金庸在《俠客行》一書後,附有清代著名人物畫家任熊(字渭長)所繪的《三十三劍客圖》,此圖共三十三幅,均據《劍俠傳》中的故事繪製而成。《劍俠傳》共二卷,收文三十三篇,俱采自唐宋時傳奇小說,多屬膾炙人口之作。《四庫全書總目》把它列入子部小說家類存目,云:「舊本題為唐人撰,不著名氏,載明吳琯《古今逸史》中,皆紀唐代劍俠之事,與《太平廣記》一百九十六卷所載豪俠四卷文盡相同。」近人余嘉錫則在《四庫提要辯證》中,辯為明人王世貞所編。任渭長此圖線條高古,大有陳老蓮筆意,與其所繪之《高士圖》及《先賢圖》並傳於世。

金庸據《三十三劍客圖》,匠心巧運,依畫成文,饒有趣致。這三十三篇經文,有對圖中人物故事的衍述,也有或長或短的考訂和評說。除《虯髯客》《聶隱娘》《紅線》《崑崙奴》四篇是原文照錄,以保其神韻者外,其餘各篇都做了白話譯寫。《劍俠傳》與《三十三劍客圖》的篇目順序完全相同,但篇名卻有差異。兩相對照,一看自明,不必多說。但其中有四篇,這裡要特別談談。因為金庸《三十三劍客圖》中的各篇文章,是他據圖中之意翻查唐、宋筆記雜錄之後寫成,可能他手上沒有《劍俠傳》此書,因此圖二十一《寺行者》和圖二十二《李勝》之出處,未能查到,故事內容只得付闕;而圖二十三《張忠定》和圖三十三《角巾道人》的故事,則與原文不符。現把這四篇故事介紹於下,以補金文之缺。

《寺行者》在《劍俠傳》中題為《韋洵美》,出自宋人無名氏之《燈下閑談》。內寫韋洵美在五代後梁開平年間,應試高中,被任為鄴都從事。鄴王羅紹威聞說他的寵姬素娥才貌雙全,便派人送了二百匹絹和一些牲畜給他,表示要索取素娥。韋洵美沒有辦法,只得將素娥打扮一番,獻給羅紹威。事後,韋洵美恨惱之極,無意在鄴都就任,連夜渡河離去。他住宿在一所僧寺中,整夜長吁短嘆地說:「唉,有誰能為我報此不平呢!」寺內有一個行者(做雜役的僧人),聽了推門入問:「先生有何不平之事?」韋便把實情相告。行者聽罷,倏然而去。至三更天,忽然有一個大皮袋擲入韋洵美房中,韋打開一看,原來就是素娥。到了天明,韋欲向行者道謝,便問寺中僧人。寺僧說,這行者在寺中敲鐘已有三十年了,現已不知去向。韋洵美只好與素娥立即逃往別處。這個寺中行者,武功高強卻深藏不露,三十年來寺中人只知他是個打鐘的雜役僧,從不知他有此驚人本事。金庸《天龍八部》中那個身懷絕世武功,卻在少林寺內操執雜役的青袍老僧,就正像這個寺中行者一樣。

《李勝》出自宋人吳淑之《江淮異人錄》。內寫一書生李勝,曾到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西山遊玩,與處士盧齊等五六人在雪夜共飲。座中有一人偶然說了句:「雪這麼大,真是無法出門了。」李勝問:「你要到什麼地方?我能夠出門。」那人說:「我有幾冊書在星子鎮,你能為我取來嗎?」李勝說道可以,便即出門而去。不久,李勝便攜書而返,座中眾人尚飲酒未散。星子鎮與洪州西山相距一百五十多千米,不知李勝有何神技,能往返如此之快?李勝曾在一所道觀中,受到一個道士的不禮待遇。李勝覺得此人可惡,雖不能無故殺他,也要嚇嚇他,以示懲罰。一日,道士在房中睡覺,李勝命一個童子叩門,說是李先生要取回他的匕首。道士起床一看,見枕邊插著一把匕首,尚在顫動不已。道士知是李勝所為,從此便不敢怠慢李勝了。任渭長在這幅劍客圖中題云:「殺亦不武,矧使知懼。」便道出李勝嚇唬道士的內心世界。李勝在片刻之間能往返三百里,輕功高絕,可謂神行。他對得罪他的道士只施以恐嚇懲罰,並不濫開殺戒,是頗有分寸的。

《張忠定》在《劍俠傳》中題為《乖崖劍術》,出自宋人何薳之《春渚紀聞》。張忠定即張詠,自號乖崖,是北宋時名臣,為官很有政績,死後謐忠定。《乖崖劍術》一文說,祝舜俞察院的伯祖祝隱居,與張乖崖居處相近,二人交遊甚密。張乖崖詩集中的頭兩首詩就是《寄祝隱居》。祝隱居東牆有棵棗樹,生得高大挺直。一日,張乖崖忽然指著棗樹對祝隱居說:「這棵棗樹送給我吧,舍不捨得?」祝隱居表示可以。張乖崖慢慢把右手伸進左袖中,突然平眉飛出一把短劍,把棗樹斷為兩截。祝隱居看了十分驚愕,問張從何處學得此技。張說自己的劍術是從陳摶老祖那裡學來,從未向人說過。又有一日,張乖崖自濮水歸家,在路上遇見一個書生,意態輕揚,乘驢直前。張見了心中生怒。未走及百步,書生避道一旁。張便向書生作揖,問他姓甚名誰,原來是詩人王元之(禹偁)。張又問他避道的原因,王說:「我見先生昂然飛步,神韻輕舉,知道必非尋常人等,所以對你表示尊敬。」張亦說:「我初時見你意態輕揚,心中生忿,想對你不客氣。現在沒事了,你隨我一同回村,開懷暢飲吧!」於是二人握手同行,抵家後,通宵交談,竟成了好朋友。文中張乖崖之劍術果真高明,性格卻甚為乖僻,看見人家「意甚輕揚」,便「忿起於中」,要對人家「不利」。雖然這「不利」之意未明,但狠狠地懲罰一番是不可免的了。張乖崖此人脾氣古怪,軼事甚多,金庸在圖解中已作了廣徵博引,這裡便從略了。

《角巾道人》在《劍俠傳》中題為《郭倫觀燈》,出自宋人洪邁之《夷堅志補》。內記京城有一個名叫郭倫的人,在元夕之夜攜眷觀燈,歸家稍晚,經過一條僻陋的小巷時,碰上十多個惡少年,哼著歌迎面走來。這班人彼此拉扯喧鬧,旁若無人,見了郭倫妻子貌美,便嬉笑地左觀右看,上前調戲。郭倫估計自己無力阻止這班歹徒作惡,又焦急,又難堪。正在十分為難之時,一個身穿青衣、頭戴角巾的道人突然來到,上前阻斥道:「人家家眷夜歸,你們不得無禮。」眾惡少怒道:「我們玩我們的,干你什麼事!」於是轉向道士起鬨圍攻。婦女們趁機離去,只有郭倫留下。道人見眾惡少不聽勸阻,大怒道:「果真要胡作非為嗎?我今天來教訓教訓你們這班傢伙!」說罷揮臂向前,與眾惡少相鬥。道士如同擺弄嬰兒一樣,不費半點氣力。鬥了一會,眾惡少均倒地哀叫,抱頭鼠竄而去。道士隨後緩步離開,郭倫急忙追上,下拜道謝:「我與先生素昧平生,忽蒙援手相救,妻子得脫危難。先生真是異人啊!不知怎樣報答先生大恩?」道士說:「我本是無心做這件事的,只是路見不平,仗義出手罷了。我對世事已了無所求,哪裡會望你報答?但能一醉便夠了!」郭倫聽了十分高興,便邀請道人到自己家中。道士痛飲一番後便告辭。郭倫問他打算到什麼地方去?道士說:「我是劍俠,不是世上的凡人。」說罷擲杯長揖而去。只見道士出門才數步,耳中便躍下一把寶劍,道士踏上寶劍,便騰空離去。這個角巾道人路見諸少年作惡,便出手阻攔,並加懲罰,不失為俠義之舉。但結尾寫他耳中出劍,並駕劍騰空而去,就屬於神怪一流。末尾這一筆屬於敗筆,把人間的豪俠化為天上的劍仙,其可信程度便大為減弱了!

此外,《秀州刺客》一篇,《劍俠傳》是取自宋人羅大經的《鶴林玉露》,而金庸在圖解中的引文,則取自《宋史·張浚傳》。兩文內容相同,但正史敘事較平實,不及筆記體的文字生動活潑。今把《鶴林玉露》中《秀州刺客》一文抄錄於後,以供比較。其中括弧內數句,原文本有,《劍俠傳》則略而不用。

《鶴林玉露》之《秀州刺客》:

苗、劉之亂,張魏公在秀州,議舉勤王之師。一夕獨坐,從者皆寢。忽一人持刀立燭後。公知為刺客,徐問曰:「豈非苗傅、劉正彥遣汝來殺我乎?」曰:「然。」公曰:「若是,則取吾首以去可也。」曰:「我亦知書,豈肯為賊用?況公忠義如此,何忍害公,恐防閑不嚴,有繼至者,故來相告耳。」公問:「欲金帛乎?」笑曰:「殺公何患無財?」「然則留事我乎?」曰:「有老母在河北,未可留也。」問其姓名,俯而不答,攝衣躍而登屋,屋瓦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明日,公命取死囚斬之,曰:「夜來獲姦細。」公後嘗於河北物色之,不可得。此又賢於鉏麑矣!孰謂世間無奇男子乎?殆是唐劍客之流也。)

按:鉏麑,乃春秋時晉國力士。晉靈公派他行刺趙盾,他不忍下手,觸庭槐自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