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劍影中的風雅之筆

金庸的武俠小說,知識面廣博,不徒以情節詭奇多變取勝,時時在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之間,插入風雅閑適之筆,談醫品酒、說畫論棋、佛經道藏、音樂戲曲,隨意揮灑、異彩紛呈,給人以美不勝收的感覺。

據金庸的朋友稱,金庸並非高陽酒徒。但他在《笑傲江湖》中對於酒的描寫、介紹與品評,時有精到之見,使人覺得他對酒道知之甚多,是此中的大行家。書中的令狐沖嗜酒如命,但不識酒道,直到在洛陽小巷的竹舍中,聽了綠竹翁談琴論酒,始眼界大開,引以為平生一大快事。書中這樣寫道:「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沖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作者在這裡只是使用虛筆,概括言之,並無細述,目的是為令狐沖日後到西湖梅庄與丹青生論酒埋下伏線。當令狐衝到達梅庄時,對天下美酒的來歷、氣味、釀造之道、窯藏之法,已知之甚深,因此一踏入丹青生的酒室,便憑氣味辨出他室中藏有三鍋頭、百草酒和猴兒酒三種名釀。後來又聞出密封在木桶中的吐魯番葡萄酒,並品嘗出這葡萄酒經過四蒸四釀,已收藏了一百二十年,卻又似只有十二三年一般,飲起來新中有陳,陳中有新,別有一番風味。原來丹青生得這酒時,已是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老酒;十二年前,他依法再加一蒸一釀,故有此特殊味道。他本以為秘密無人得知,卻不料被令狐沖一說便說中了。令狐沖還向丹青生大談在盛夏之時飲冰鎮葡萄酒的奇妙滋味,說得頭頭是道,真使人聞之垂涎。

如果說令狐沖的論酒已使人大開眼界的話,那麼聽祖千秋談喝酒的用杯之道,就更使人為之瞠目了。他對令狐沖以尋常碗盞喝上佳美酒,大不以為然,搖頭說道:「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昧。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什麼酒,使用什麼酒杯。」說罷,他以九種名酒為例,一一細加解說。摘錄難免減色,索性照抄如下。祖千秋道:

「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

「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子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

「至於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

「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於甘,略稱淡薄,當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

「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

「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元瓷,則未免粗俗了。

「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

「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

真是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令人不飲自醉。酒漿與酒具之間,竟有如許的大學問,不單令狐沖聽了,大感茅塞頓開,讀者看了,也自必擊節稱賞,為之心折。

除了品酒論杯之外,金庸對音樂、繪畫、書法、圍棋、醫藥、算學等都有研究,常借書中人物之口,傾吐自己的見識才情。在《笑傲江湖》中,聽綠竹翁談樂律、五音及五調,聽曲洋與劉正風談《笑傲江湖之曲》和對莫大先生胡琴曲調的評價,聽向問天談棋局,聽禿筆翁論書法,都使人恍如置身藝術殿堂之中,得到極大的美的享受。人們從這些精彩的描寫中,擴大了視野,領略到古琴曲《碧霄吟》的空闊和《有所思》的纏綿,欣賞到北宋名畫《溪山行旅圖》的筆情墨韻與雄峻氣勢,也認識了《爛柯譜》和《嘔血譜》等圍棋古局,以及張旭《率意帖》、懷素《自敘帖》和顏魯公《裴將軍詩》等唐人書法。金庸才思橫溢,最善把中國的傳統文化藝術與武學融為一體,創造出許多新穎別緻的武功來。他筆下的「江南四友」,雅愛書畫琴棋,便把這四項技藝,與武功共冶一爐。黃鐘公以琴音懾敵,創製出「七弦無形劍法」;丹青生以繪畫技法入於武功,創製出「潑墨披麻劍法」;禿筆翁以判官筆為武器,先後據石鼓文筆意和顏魯公筆意,創製出「石鼓打穴筆法」和「裴將軍詩筆法」;黑白子雖無創製武功,但以棋枰為兵刃,以圍棋術語作招式,亦別出機杼,奇妙之極。金庸創製這些神異武功,雖是隨意即興之作,卻可看出他是有極深的學養的。他嗜愛圍棋,對枰中的搏殺描寫,自然是十分傳神,絕不會說外行話。即如書法,雖然他自稱「全無功力」(見《天龍八部》後記),但品評之間,卻是頗見修養的。他借禿筆翁之口評張旭《率意帖》道:「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又說:「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描寫禿筆翁揮筆打鬥時,把武功與書法融在一起,更是精彩之極。書中寫道:「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撞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他大喝一聲,筆法立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蒙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麼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自創的狂草。』……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得半招,心中郁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贊:『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迫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作各有所長,不分勝敗。』」這段文字筆墨淋漓,極見功力,既是在寫武林高手相鬥,又是在寫書法家揮筆作書,真是妙到毫巔,得未曾有!金庸最推崇「行雲流水,任意所之」的劍法,其實他的小說筆法亦是如此。作者若非胸懷萬卷,學有素養,是不能這樣得心應手,隨意揮灑的。

金庸雖非醫生和數學家,對中國醫學和算學卻很有研究,他在《射鵰英雄傳》中寫瑛姑與黃蓉推演術數難題,在《倚天屠龍記》中寫胡青牛治病用藥,在《笑傲江湖》中寫平一指開刀做手術,在《飛狐外傳》中寫程靈素用毒懲惡,都寫得中規中矩,逼真動人;使人恍如親見,信服不已。

在十五部金庸作品集中,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在每集卷首都附有不少精美的圖片。從這些豐富多彩的圖片及說明中,也可看出作者對書畫琴棋、金石碑刻、錢幣印璽、金玉陶瓷、文物考古諸方面識鑒極精。金庸博聞多識,才調過人,於此亦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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