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的過去和現在

武俠小說始於何時?現在比較統一的看法是始於唐人傳奇。唐代之前,先秦諸子雖有「談俠」「說劍」的記載,但僅是論中涉及,不是小說;《列子》中載有飛衛與紀昌師徒二人比斗箭技的故事,也只是武藝相較的一則寓言,與俠無涉。迨及漢代,司馬遷《史記》中的《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寫了朱家、郭解、專諸、聶政等遊俠刺客,有一些類似武俠小說的東西,但那只是傳記文學,也不能稱之為小說。六朝時志怪小說盛行,內容多是談神說鬼與搜奇誌異,但其中也雜有少量頌揚豪俠勇武之作。如干寶《搜神記》中之少女李寄計斬大蛇及山中無名客代幹將莫邪之子復仇的故事,就有俠氣在閃動。但此類豪俠故事不多,情節也比較簡單,當時尚未成氣候。直到唐人武俠傳奇出現,始具武俠小說的雛形。故本文便從唐人傳奇談起。

·唐人傳奇——武俠小說的始祖

唐代國力強盛,經濟發達,文學領域出現了極其繁榮的局面。不但詩歌發展進入了黃金時代,而且古文運動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與此同時,隨著唐代都市繁榮和適應市民需要而發展起來的傳奇小說大量產生。這些傳奇小說,文采華茂,情致宛曲,為後世短篇小說開了先河,成為唐代文學中又一叢鮮麗的奇花。唐代初期及中期的傳奇小說,以神怪及愛情的題材為主,作品甚多,成就極大。其最著者有《古鏡記》《補江總白猿傳》《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無雙傳》《柳毅傳》《李娃傳》《霍小玉傳》《鶯鶯傳》《柳氏傳》等篇。後期的傳奇小說,則以表現豪士俠客的內容最為出色,其中最突出的當推《虯髯客傳》《紅線傳》《聶隱娘》《崑崙奴》等篇。豪俠故事的大量出現,與唐代中葉以後藩鎮割據的混亂局面有關。當時各地藩鎮勢大,互相仇視,彼此各蓄刺客以牽制和威懾對方。刺客成了爭權奪利的工具,故此社會上盛行遊俠之風。而神仙方術的盛行,又賦予這些俠客以超現實的神秘主義色彩。人們在動蕩的社會中對現實不滿,又找不到出路,便寄希望於那些鋤強扶弱、伸張正義的俠客身上。不畏強暴、本領非凡的俠客,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深受人們的喜愛。在這種情況下,反映豪士俠客的傳奇故事,便大量產生了。

杜光庭的《虯髯客傳》,是這類武俠傳奇中的一篇重要作品。作品寫隋朝末年天下將亂,群雄競起,俠士虯髯客見李世民神清氣朗,顧盼生輝,大為折服,嘆為「真命天子」,便不與他爭奪天下,跑到海外去另外開闢了一個王國——扶餘國。文中的三個主要人物虯髯客、紅拂、李靖,個性鮮明,俠義豪爽,被後世稱為「風塵三俠」。此篇故事雖沒有寫武俠打鬥,但全篇俠氣縱橫,寫得虎虎有生氣,為現代武俠小說開了很多道路。正如新派武俠小說大家金庸所說,這篇故事,「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有男女青年的戀愛:男的是豪傑,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麗人也』);有深夜的化裝逃亡;有權相的追捕;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氣相投的一見如故;有尋仇十年而終於食其心肝的虯髯漢子;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有神氣清朗、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驢子、馬匹、匕首和人頭;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的大戰;有兵法的傳授……」所有這些內容,在當代武俠小說中都是可以時時見到的。金庸稱《虯髯客傳》是中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是很有道理的。袁郊《紅線傳》中的紅線,本為潞州節度使薛嵩的婢女。當時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蓄養三千名武士,欲占奪薛嵩所轄之地。紅線為解主憂,夜入田承嗣內室,盜走其枕畔金盒。薛嵩得盒,連夜遣使送還給田承嗣。田見盒,知薛手下有能人,遂打消謀奪潞州之意。紅線以其盜盒之舉,消弭了兩地一場戰禍,堪稱俠義行為。文中寫她「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五六城」,輕功卓絕,可謂神行。「紅線盜盒」與「風塵三俠」,均形象鮮明,個性突出,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成了後世畫家喜愛的繪畫題材。裴鉶的《崑崙奴》,寫一名身懷絕技的老奴崑崙磨勒,幫助崔生與豪門姬妾私相幽會的故事。崔生在當朝一品府中認識了女妓紅綃,兩情款洽,紅綃欲脫出牢籠,磨勒乃助其逃至崔家。後一品大官得知紅綃脫逃乃磨勒所為,便派甲士圍捕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武功之高,真是神乎其技。裴鉶另有《聶隱娘》一篇,最具武俠小說的模式,它包含有「尼姑收徒、深山學劍、服藥輕身、擊鷹刺虎、誅除奸惡、藥水化頭、飛行絕跡、深夜行刺、玄功變化,鬥智鬥力」等武俠小說的元素。這些元素,在後世的武俠小說中,不斷反覆地、大同小異地出現著。其中寫妙手空空兒刺殺劉昌裔時,「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輕功神妙,自高自承,確是高手風範。當今新派武俠小說中的高手相鬥,點到即止,贏則贏,輸則輸,決不死纏爛打,正像空空兒那樣的講究大家風度。《崑崙奴》與《聶隱娘》,均為裴鉶《傳奇》中的名篇。《傳奇》一書,多記神仙道術的奇異故事,書中人物法力無邊,神通廣大,開後世神魔劍俠小說先河。唐人小說以「傳奇」為名,亦與裴鉶此書有一定關係。

除了《虯髯客傳》《紅線傳》《聶隱娘》等武俠味濃的傳奇之外,以寫情為主的傳奇,也不時閃現著俠氣,如《柳氏傳》之許俊、《無雙傳》之古押衙,《霍小玉傳》之黃衫客等,便是扶危濟困的豪俠之士。唐人筆記中也有不少武俠故事,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康駢的《劇談錄》所載尤多。《酉陽雜俎》中有一則寫韋生與盜僧父子先後較技的故事,寫得栩栩如生。老僧腦後中了韋生所射的五個彈丸,深陷於內,竟無所傷,內功神妙之極。其子飛飛輕功極佳,循壁遊走,捷若猿猴,倏往倏來,奔行如電。韋生先後發彈相射及挺劍追刺,始終奈何不了他。《劇談錄》中有一則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故事亦甚精彩。故事寫一力大無窮的勇士張季弘,聽了一店中老嫗哭訴新媳婦強悍厲害之後,便自告奮勇欲懲治新婦。新婦日暮打柴歸,張季弘與之理論。新婦不承認有虧待家姑之事,列舉數事反問張季弘,「每言一事,引手於季弘所坐石上,以中指畫之,隨手作痕,深可數寸」,嚇得張季弘不敢再言語。此婦真是指力驚人,內力雄渾之極,比《倚天屠龍記》中的崑崙三聖何足道以尖石在青石板上刻下半寸深的棋盤,尤勝一籌。後世武俠小說中的不少神功奇技,大都可以從唐人的武俠傳奇及筆記中找到影子。梁羽生、玉翎燕等人,更攝取了紅線、聶隱娘、空空兒等人物,重新製作,鋪演出《大唐遊俠傳》《龍鳳寶釵緣》及《千里紅線》等奇幻曲折的故事來。唐人傳奇對後世武俠小說的影響是巨大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唐人武俠傳奇的出現,為中國武俠小說的存在和發展奠定了充實的基礎,稱之為中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是言之成理的。

·宋人話本及筆記中的武俠故事

在宋代,市肆繁榮,商業發達。為了娛樂市民,各種雜耍、技藝應運而生,「說話」(講故事)便是其中的一種。「說話」藝人的底本稱作話本。話本小說大都採用接近口語的白話寫作,有利於吸引中下層的民眾。在這些宋人話本中,有一部分內容就是寫武俠的,如《楊溫攔路虎傳》《宋四公大鬧禁魂張》《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史弘肇龍虎君臣會》《萬秀娘仇報山亭兒》《鄭節使立功神臂弓》等便是。宋人羅燁編著的《醉翁談錄》,曾把當時話本名目分為「靈怪、煙粉、傳奇、公案、朴刀、桿棒、神仙、妖術、其他」九大類,絕大部分的武俠故事隸屬於「朴刀」「桿棒」二類。此類武俠打鬥以刀棒拳腳為主,屬寫實的技擊型。另有一類武俠打鬥以比鬥法術為主,則分屬於「靈怪」類和「妖術」類。「朴刀」「桿棒」類的話本中,有不少水滸英雄的故事。如「朴刀」類的《青面獸》,「桿棒」類的《花和尚》《武行者》,就是講說青面獸楊志、花和尚魯智深和行者武松等人行俠仗義的故事的。這些當時民間流傳的故事,後來經過施耐庵的加工整理,便成了俠義小說《水滸傳》的內容之一。

宋人筆記中,也有不少類似唐人傳奇的武俠故事。吳淑的《江淮異人錄》,記了不少道流、俠客、術士的事迹,共二十五篇。其中《洪州書生》一篇是典型的武俠題材。該篇寫洪州一個貧兒在泥濘的路上賣鞋,無端被一名惡少把新鞋撞跌於泥中。貧兒要惡少賠錢,惡少破口大罵,不肯給錢。一個過路的書生見了,可憐貧兒,便代為賠錢給他。惡少辱罵書生多管閑事,穢語不休。書生怒形於色,隱隱未發。到了晚上,書生終於砍了那惡少的腦袋,以作懲罰。書生鋤強扶弱、疾惡如仇,但動輒便取人性命,則未免太過分了。《洪州書生》之外,尚有《李勝》《張訓妻》二篇,三人均有來去無蹤的神技,故明人輯編《劍俠傳》時,便把此三篇一齊輯入。另外,孫光憲的《北夢瑣言》、洪邁的《夷堅志》,亦載有不少此類豪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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