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之屬 炸排骨

「飲食文學與文化學術研討會」那兩天,負責午膳的研究生問:要去哪裡買便當啊?我推薦離會場不遠的「大福利排骨大王」的排骨飯。果然,與會學人個個吃得很精神,間接促進會議的成功。

「大福利排骨大王」在我家附近,門口有一大油鍋,走過時,陣陣濃郁的炸豬排味忽然撲鼻而至,那塊豬排未經拍打,所裹的面衣薄,色澤偏暗,腌漬很見功夫,調味重,咸、甜互相修飾。排骨飯是此店的招牌之一,老闆強調店裡的米飯也講究:用百分之七十米,摻百分之三十秈米。這家店在台大對面,營業已四十年了,是台大人熟悉的氣味,帶著懷念的意思。

肉質的鮮美是我們對炸排骨的基本要求。炸排骨通常用的是溫體豬裡脊肉片,其中尤以小裡脊為佳,小裡脊肉是豬脊骨下與大排骨相連的條形瘦肉,乃豬肉最柔嫩的部位,水分多,脂肪低,纖維細。「田園台灣料理」的招牌菜「黃金排骨」,屬台味更濃的「排骨酥」路數,舍慣用的大裡脊肉片,選小塊的骨邊肉,嚼感特殊;除了炸排骨,此店的肉羹、肉臊飯、蝦餅和鹵花生都頗為美味。

排骨油炸前需先腌過,腌料大抵用醬油、酒、胡椒粉、五香粉、糖和蒜。炸排骨附一碗飯和配菜,即成排骨飯,非常庶民的台灣快餐,到處吃得到。主角雖則是那塊炸排骨,排骨飯卻表現為完整的美感:米飯多澆淋肉臊,成為滷肉飯,通常別有三道左右的蔬菜,附湯,完整而自足的快餐形式,遠非常見的快餐套餐可望其項背。炸排骨最好能佐以白飯、腌菜或高麗菜絲吃,此外炸排骨與啤酒很適配,建議所有的炸豬排店兼賣啤酒。

排骨飯連接著我們的生活,尤其是開會的便當,或匆忙的一餐。我最愛吃的可能是西門町「玉林雞腿大王」,這家店營業已一甲子,它的炸排骨有一種精緻感,淋在白飯上的肉臊滷汁亦是雋品,據說其炸排骨所裹的粉,用三種粉特調而成。我吃豬排不喜淋上醬汁,彰化「黑肉面」的排骨采先炸再鹵的工序,美則美矣,卻非我心儀的對象。

炸物追求香酥感,外酥內嫩,必須有效挽留肉汁,就這一層次而言,我偏愛和風炸豬排,其表皮酥脆,呈金黃色。日本「劍豪小說」先驅本山荻舟,評論戲劇,也以研究美食聞名,他吃炸豬排吃到頗有心得:「豬肉依各人喜好切成適當的厚片,然後略微敲松,沾上一層薄薄的麵粉後,沾上蛋汁,再裹上一層麵包粉,放入熬油中炸到酥脆即可起鍋。油炸用油以豬油為佳。」最後一句是重點,用豬油炸東西特別香,是其他油難及的滋味。此外,橄欖油不宜作炸油,尤其長時間炸制,易產生焦臭。最近衛生局抽檢炸油不合格店家,包括了兩家知名的炸排骨店,令人泄氣。

炸豬排看似簡單,其實不容易在自家操作,蓋炸豬排需要專業的調理設備,普通家庭的小鍋小灶不適合油炸食物。無論油炸排骨或雞腿,宜用大鍋烹制,小鍋子的油太少,放入原料後會令油溫驟降,難免影響了質量。

食材在滾沸的水中叫煮,在油鍋中叫炸。不同液體的熱容量(caloric capacity)不同,對浸於其內的食材遂產生不同的作用,例如食材在水中煮沸時會軟化,乃至解體,時間一久更溶化於水中而成糜狀;食材在油鍋中滾動,顏色會變深,不會被溶解,只有內部的水分被封鎖,若油炸的時間過長,則因水分蒸發而炭化。

炸,是很有滋味的動詞,這種旺火多油的烹調辦法,廣泛運用於各地菜肴,油炸的食物一般經上糊處理,以保護原料不致炸焦,並取得酥脆的口感。炸有多種分支,諸如干炸、清炸、軟炸、酥炸、脆炸、板炸、紙包炸、蛋白炸、油浸炸、油淋炸等,台灣習見的炸排骨多屬干炸、清炸、酥炸三種,油溫均在七八成熟時下鍋。干炸和清炸都先腌漬原料,差別是前者下油鍋時會先裹粉,如「玉林雞腿大王」「大福利排骨大王」;後者不拍粉也不上漿,像淡水老街的「義裕排骨」。酥炸則是原料先裹上一層酥炸粉,成品膨脹,呈現表皮酥鬆香脆,裡面鮮嫩多汁,日式炸豬排屬之;這種酥炸粉也可以自己在家製作——將蛋清打成泡,再加入麵粉。

油的熱能是水的三倍,可以快速烹制食物。日本詩人長田弘有一首妙詩《語言的炸法》(コトバの掦げかた),喻作詩為油炸東西,前面幾句是這樣的:

じぶんのコトバであること。

手羽肉、腿肉、胸肉の

囓付きコトバであること。

まず関節の內がわに

サッと包丁を入れる。

いらない脂肪を殺ぎおとす。

皮と皮のあいだを開く。

厚い紙袋に

小麥粉とコトバを入れて

ガサガサと振る。

そして深い鍋にほうりこむ。

油を沸騰させておいて

じゅうぶんに火をとおす。

カラッと掦げることが

コトバは肝心なんだ。

長田弘強調必須使用自己的語言,必須使用有翅膀、腿肉、胸肉,還要有骨頭的語言;從關節後面輕輕插入刀子,割除累贅的脂肪,打開皮,將麵粉和語言一起上上下下搖振,再送入深鍋中,充分加熱炸熟。對語言而言,炸得酥脆最要緊。

油炸可以是一種掩蓋手段,修飾不夠新鮮的食材。試想,一塊糟糕的肉片,先用嫩肉精改變其肌理口感,復以大量的鹽、糖、胡椒粉和味精遮掩膻腐味,再送入油鍋炸至熟透,以強烈的味覺元素同時滿足舌頭的感知系統;像不誠懇的嘴,使用大量的花言巧語,欺騙純潔的耳朵。一旦我們習慣這種重口味,再也難以接受清淡、健康、木訥的本質。

我們期待健康美味的炸排骨,像期待真摯的人情。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廚房》則通過一客美味的豬排飯,幫助櫻井美影和雄一,發現了相互信靠的情愛,那客豬排飯,扮演了從驚喜到發現到分享人生滋味的要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