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節

天主一路心境蒼涼,到了地區,想又誤了幾天時光了。他到行署教育局,見局長室、辦公室的門上,都被烏蒙市靖安鄉一群被當地流氓毒打的教師的申訴信貼滿了。天主剛進門,那局長周繼堯就問:「來幹什麼?」天主說:「我是米糧壩縣蕎麥山中學教師,被流氓打了,特來申訴……」未及說完,周繼堯大吼:「你找公安局沒有?難道要我去給你抓流氓?難道我打了你?你來找我!」天主一看,活脫脫又是一個流氓,比李兌更壞,也說:「你繼什麼堯?你該叫繼四凶!你也不配姓周!」還想說,但想這種人也就是四凶中顓頊氏之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語言,天下謂之檮杌者,扭頭走了。

天主在旅社內寫了一夜,第二天到地委去。剛進地委辦公室,兩個西裝革履、面上布滿奶油脂粉,抱公文、拿磁化杯的青年就來擋住。天主一輩子最看不慣這類現代官式的奶油小生。他們喝問天主幹什麼,天主說找地委書記。二人說有什麼事。天主說要反映問題。二人說:「書記不在。交給我們。」天主說:「不消了。」轉身出來。到早上下班,他就問到地委書記家裡。那書記正躺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天主進去,他很惱怒。聽天主剛簡略介紹完姓名身份,他就吼:「你既是縣裡的老師,找過縣委書記、縣長沒有?」天主見他咆哮起來,就不管了。想周公之戒伯禽:「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於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捉髮,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子之魯,慎無以國驕人。」想這老賊既沒周公之貴,也無伯禽之榮,今也未沐發吃飯,就咆哮了。真是世無英雄,讓這起小人當了書記。

天主站起,想說「西伯篤仁、敬老、慈少、禮賢,諸侯皆歸之決平。虞、芮之人有獄而如周。見耕者讓畔,民俗讓長,慚而俱讓而去。我今如書記境內,見教師遭打,師道頹廢,原來也非書記不是、周公之錯。倒是我瞎眼找錯了。」後想說了他也不懂,只扔下「大官好見,碎鬼難逢」八字。揚長走了。這書記臉都氣成了豬肝色。天主想,也虧他聽得懂這八字,總沒有白說。

到尉老師家,天主憤然說了此事。尉老師妻子大驚,說:「你還敢去地委書記家?」天主聽此一句,廢然暗嘆。還虧師母是在北京讀了四年的重點大學回來的,見識如此低劣。聽天主說完,她更驚慌,說:「你不怕他整你?」尉老師也嚇了一跳,說:「天主又吹牛了!」天主再也忍不住了,說:「一個小小地委書記,在歷史長河裡能算一粒芝麻?」又調頭向尉老師說:「我何用吹呢?我歷來都吹些什麼你最曉得!除了主宰世界,我根本不耐煩再吹其他的。」

經尉老師一說,壬老師、陳老師等各位老師全被嚇了,說:「你去找他膽子夠大的了。還敢去罵他。」天主大覺老師們不可與議。他才越發明白自己品質的彌足珍貴了。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說天主狂過度了。天主越想越氣憤。這是狂嗎?這應該是極正常、普通的事。人類茹毛飲血之時,尚有敢笑傲帝王將相者在。如今進入原子時代、電子時代、航空航天時代,倒連大學生也沒敢笑傲縣長甚至鄉長的了!

師專還是故師專,但人已非故人。天主他們班早成歷史。歐陽紅也早畢業出去。

天主又悲哀,才過一兩年,已是滄桑巨變。那誰還等得幾千、幾萬年後的事迹呢!那誰還能忍受萬年之後的天地之變呢?他失望久之!對故鄉、對親人、對師長、對朋友、對戀人,通通的失望。就是柏毅格、由敏,也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之人。他愛她們,僅是軀殼之愛,而非靈魂之愛,這世上一切人都是愚蠢的,古有杞人憂天,今還有誰憂天下,憂人類?誰為人類永恆的未來著想?

天主越想越深:宇宙養育了人類,而人類從未回報過宇宙!從古到今,人類只是拚命地掠奪地球,人類何嘗回報了地球的深恩?人類也算是宇宙間自私之典範了!從原始生物發展而來,人類絲毫沒有改變其餘動物、植物血腥殘殺、拚命掠奪之性,而是越演越烈,戰火蓋住了整個地球!戰場還在拚命地拓向太空,潛入地心!宏觀視之,愚蠢極矣!

天地在旋轉,星球在騰奔。人類在這一小小的太陽系內之得出現,之得這一微塵般的棲歇之所,不過如履春日之冰,戰戰兢兢耳!說不定這星球明日瓦解,或是後日消滅。但有誰為之擔憂過呢!展眼看去,不是逐名之輩,便是謀利之徒。倘在以前,他還可以將這些心事向那幾個動人的女孩宣講,而今呢?路昭晨不會來聽了,由敏不會來受教了,桑婭也不會來諦聽了!一切就這樣,成為歷史!成為垃圾!更年輕的女孩中,更無望產生知音!他已與她們不同,他老了,他只屬於大他五歲或小他五歲這一大群落中,這一群落中無其知音,也就永遠無其知音了!他躍不出這個束縛,脫不出這一格局。悲哀將永遠伴同他。他只能坐在這個孤礁獨嶼上,作其《孫子操》也!

天主越想越悲。夏初的烏蒙高原上,綠意正盛。天主走了一日,見那些玉米、洋芋,已長到十之三四的氣候,也如人生幾十年,到他這二十二歲!再過數月半年,就已二十三歲了,人生如夢,如此而已。一切都不過是人走而茶涼。他從米糧壩中學走了,該地就涼了!從烏蒙師專走了,這裡也涼了!從法喇村走,法喇村又涼了!從小河邊走,小河邊又涼了!天主推而至死:從這世上死了,這世上也就如茶一般涼了。誰還會有一絲留戀之心呢?死人復生,如還有記憶,又哪有心腸愛之世間呢?除非他一無所知,又從頭開始,否則無半點熱情!人類只在製造垃圾,凡經人類之手,無不神奇化為糞土!愛情化為僵岩!花朵化為枯枝!他天主這二十多年中,那前十幾年的上升時期,所接所觸皆能引發激動和熱情。到如今能引發他激動之心的,越來越少了!他已漸漸激動不起來了!所以萬事皆如此,好光景就在那青年、少年時代,上升、創業時期。人生如此,家道如此。步入中途,燦爛漸失,光環漸滅,無處不悲歌,無時不盡哀!

所以人生、社會皆是如此,要有積極意義,就要不斷保持、延續這上升時期。永遠不要達到最高峰,永遠沒有成熟期,否則便是衰落和敗亡。但凡事凡物不可能沒有最高峰,沒有成熟期,所以凡物之興旺之始,就必有必迎接其衰敗之終的。

他也不想再做什麼「天之主」了。宇宙本就無主的,何強聒為主呢?天主已想改名孫無名之類了。宇宙本就是無質無名無物的。

因壬老師與管教育的常務副專員聶祖華相厚,叫天主把材料給他,他拿去找聶副專員。文聯、作協的領導又書一信,寄到米糧壩縣委,望為天主切實解決之。

第三天天主就回縣城。一下車,他就背包到縣委書記家裡。縣委書記正在看新聞。聽天主說了,收下天主的訴狀。不時瞟天主那鼓囊囊的包,打量天主灰撲撲的一身,說:「你回去吧!你反映的問題我們會調查的,會妥善解決的。」天主見他不太高興,交了也不多說,就出來了。

遇到劉朝文,又對天主作起威,吼道:「你到哪裡去了?」天主不言,他以為天主怯了,說:「回蕎麥山去好好上課。」天主日氣了,也吼他:「回辦公室,好好地上班!」

天主到蕎麥山中學,學校里確實不像話了,那常務副縣長朱國邦本不是管教育的,聽說蕎麥山中學的狀況,大奇。經過時就驅車進來看。六七個月了,學校地都沒掃過一次。女生宿舍門背後,積累了一大堆屎。朱國邦就問李勇虎:「你看看還成不成樣子?」李勇虎輕視朱國邦一無學識,是烏蒙城裡的小街痞,全靠妻子的關係提至此來的。到米糧壩也只會嫖姑娘。又加自己上任來不斷地出事,估計自己這副校長當不了多久了,就無所謂了。見朱國邦吼自己,也冒火了,說:「在這種爛地方!你來當也肯定如此!甚至不如我!我婆娘要是有能耐,我也當副縣長這裡走走,那裡看看,胡亂吼人!哪裡像當這麼一個爛校長你吼過去,我罵過來!」朱國邦下不了台,怒沖沖走了。眾人都說:「李勇虎這官是當不成了,惹別的還可,公然惹到朱國邦頭上去了。」李勇虎說:「這官有多稀奇?當不成算了!他才是個副縣長,就不敢惹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還有人敢惹!」

天主沒有吃飯,錢吉兆、梁榕叫了他去。這錢吉兆又是最喜捧官的。秦光朝在時捧秦光朝,李勇虎上台捧李勇虎。李也垂涎於梁榕之貌,時常去喝酒談笑。如此二人來,邊吃飯,李勇虎就與天主吹起來,說:「兄弟!我觀察這社會時間比你長些,有三十多年了!都是碌碌之輩,沒有說頭!就像為兄的,豈不想干一番大事業?小的時候,夢想以後如何如何,要考個大學,干一番大事!大學考不起,考得個爛師範!讀師範時又想:以後出來,要怎樣怎樣干!畢業分工十幾年了,又落空了!我這一輩子!是砸了!又不服氣,想我這一輩子廢了,下一輩人定要讓他吸取我的教訓,大有作為!我輸掉了的,要讓兒子去贏回來,自己的夢想,定要兒子實現。所以討個婆娘,好不心熱,天天盼著生兒子。計畫也訂好了,等兒子出世,我就不打麻將,不喝酒,徹頭徹尾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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