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節

這一夜就在火車站露宿。第二天早上一開門,天主便沖了進去。這下揀了便宜,隔售票窗口也就十多人。那伙流氓自然也到橫行之時,從後面帶一人來,塞進隊伍。偏那位老兄不識時務,厲聲問:「幹什麼?」兩個流氓當即給他兩個耳光,把他拖出來,說:「就是干你這雜種。」又上來兩人,拳腳相交下。這位仁兄只得逃出售票廳。外面又被截住。打倒在地。流氓上去圍了踢皮球似的。到天主買好票走出,尚不明其死活。到天主近窗口,兩個流氓上來。天主嚇了一跳,卻是塞一個人進來。天主縮後一些,放那人上前了。那兩流氓與那警察說:「這小雜種還識時務。」天主心內大怒,但不敢露之於色。只想:「等老子兼濟天下之時,便是你這伙雜種的末日了。」

終於買到票,天主能掙脫這遷逐枯槁的生活,急離了這是非之地。現在他是極捨不得花錢了。在附近的大酒店裡,天主見成百上千的人,幾層樓廳內燈火通明的大吃大嚼。儘是數百元、幾十元一餐。天主真不明世上何以有這麼多有錢的人,捨得花如此大錢。自己一月一百多元的工資,不夠在此吃上一頓。看著幢幢高樓,法喇那懸崖峭壁、深溝大壑、草舍茅屋、牛馬羊群、牧童樵子、耕作傢具,全然影像般映過天主腦海。天主的親人們,孫江成、陳明賀、孫平文、孫江才等幾百人,彷彿全站在這都市高樓的牆上來了。最悲哀的是天主一家,孫平玉兩鬢白髮,全身襤褸;陳福英包著黑帕子,全身補丁;富民、富華、富文、富春衣著之陋,更無有甚者!這是多麼慘淡的景況啊!天主怒目籲天。

天主就這樣眼看著城市的高樓,想著遙遠的滇北山中的小村。對比著。發現差距是如天地般的大了。無比地感謝此次的流浪生活。這使他看到了落後,看到了差距。此時此地,在流浪途中,他還必要發揚以前的精神,拼搏下去的!

陳福英母女在小河邊,生計是一日日的艱辛了。陳福英病倒在床上,母子幾人抱頭大哭。陳福英說:「我死了,望你們把我化成灰,不要丟掉,帶回法喇去。」越說越悲慘,富春也會聽話了,抱著陳福英大哭:「媽,你不要死!你要帶我!帶我回家找爸爸、找大哥去!」一時急得大哭。陳福英又哄富春:「媽不會死!媽要帶你回去的。」等抱開富春,陳福英才淚如雨下,叫富民:「我一死了,你化了灰,趕緊帶富文、富春回去!我生了你們,無望你們長大了!」富民、富文更哭的地動山搖。

陳明賀、丁家芬來看,都見陳福英不成人了,也是忍不住流淚痛哭。一回去,丁家芬就大罵陳明賀:「都是你這廟老者天天連封十信催來的。這下死在這裡,老子也跟你拚命了。」陳明賀無了辦法,出來忙找錢去醫。能變賣的,都喊起價格變賣,只要錢醫好陳福英的病,平平安安送得回家去就行了。又來找陳福達。陳福達、廖安秀去看,也認定陳福英好不起來了,說:「死了又哪有錢去給她化灰呢!還不是只有就隨便埋在這裡了。」當下陳明賀變賣東西及富民賣柴火得來的錢,買來針水、藥物,吃的吃,打的打。小河邊沒有醫生,歷來都是去醫院買支針來,抽上藥水,誰都可以打。當下富民、富文一見陳福英危急,就充當醫生打起針來。

孫富民更沒了辦法。每天穿一雙爛拖鞋,去九公里幫傣家挑磚。從早挑到下午,得了工錢,一分錢的東西捨不得買了吃。跑回小河邊,剛爬上坡,就餓得暈倒了。富文哭了背著回家,才忙舀冷飯來給他吃,富民就干哽了下去。虧得陳福英又一天天的好起來。大家立刻商議,要讓她走。說夏天馬上來了。一進雨季,更易發病,也更難治。因此倒催起來。孫富民則見一家人搬來到如今苦了幾個月,種下去的苞谷都未收穫,也值幾百元,實在捨不得扔了,仍留他在那裡收起來再走。一時泣別,不單陳明賀、丁家芬說以後無緣再見她了,她也忖度無望再見父母了。四十餘年的養育之恩,氣的肝裂腸斷。各各悲哭。大坪子戴家那些,見陳福英要走了,也哭,說:「姐姐還有個家可以回去,我們是想回也無家可回了。」其羨慕更是難以描述。陳福英又對富民說:「你再莫信你外公、你二舅的話了。信信崔先超、蔣隆貴這些人的還好些。一收了生產,賣了錢,無論誰留你,都不要睬,只管回家了。」富民說:「媽,你只管放心。這一次搬家,什麼人也看清楚了,什麼事也經歷夠了!我也明白這些社會道理了!你只管放心。」

大家仍愁陳福英回去,無伴不放心。陳福英說:「不怕,有富文認得字,走到哪裡了他認得。」於是母子出發,上了車。一路行來,到思茅,全是到西雙版納去過潑水節的旅客,旅社都住滿了。一夜的暴雨,母子三人就在客運站樓下的空地上哭了一夜。車到昆明,即到涼亭來。諸人一見,大吃一驚,短短兩三個月,陳福英已如老嫗了。而富文、富春,也又病又瘦,大變模樣。此時才知孫天主已到廣州去了。

天主到昆明。朝涼亭來。孫家文即說:「大哥回來得正好。大媽和富文、富春已回來了。」天主忙去找,在劉家找到,正在那裡吃下午飯。一見母親,哪裡像四十一二歲的人,倒像六十幾歲的了。臉上全乾了,一點肉也沒有。見到天主,高興地說:「你回來就好了。這下母子得平平安安地回家了。只剩富民還在西雙版納。」又悲哀起來。

天主分文無有了。陳福英也只剩了一二十元,說:「可憐還是富民賣柴得的呢!」虧有送陳福英十元、二十元的。又有請陳福英帶錢回家的。陳福英說:「你不用愁。把他們請我們帶的暫作路費。回去無論賣什麼東西,賣了還給人家就是了。」買了車票。即將回家。

天主又來見由敏,與她告別,說四百元錢現在還不上,以後還她了,她問:「你最近到哪裡去了。」天主說到廣州去了。她說:「你就這樣馬無籠頭地亂跑,什麼時候是個了結?男子漢該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做點事情,你的才華,全被浪費了。」天主默然,由敏也不再說話。過了一會,由敏問:「你準備成家了?」天主觸到了痛處,獃獃地望著她,揣摩她問話之意,因說:「成什麼家?我自己還是浮萍無根的。」她不再說,低頭想心事。天主自知雖有才華,絲毫無補於他的現狀。他不敢要她等他了。說:「算了!你我只能永遠做朋友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我永遠愛你。」忙站起來,說:「我走了。」即悲身世之漂零,又悲命運的不幸。天主出來,回看她那小小的身影,忽然大恨自己。又想發誓要戰天鬥地,做世間最偉大的人,把她奪回來。然又想大不可能。他已身心困怠至極,發不起什麼誓了。而且想到社會的殘酷,他不能撼動絲毫。

上了車,第二天晚上到了南廣縣。天主雙耳陣陣鳴聲。母親說的話,一概聽不見。天主一再問:「你說什麼?」陳福英大聲說,天主才能聽清楚,天主說:「我這耳膜在叫,聽不見了。」

陳福英聽此,悲哀萬狀,心涼了大半,卻不敢表露出來。一夜為天主設想耳聾了怎麼辦,睡不著覺。第二天下午,看看法喇村又到了。母子四人歡欣雀躍。天主耳朵才聽得見聲音。陳福英才說:「幸虧聽得見了。不然我昨天一聽聽不見,要是成個殘疾人,更落得人家笑罵了。」爬黑梁子了,陳福英問富春,「我們到哪裡了?」富春不知,陳福英指著路說:「這條路你走過沒有?」富春辨一陣,才高興地說:「回家來了。」於是一人向前跑。先跑上樑子,說:「家就在這裡了。」大家見她的喜悅之狀,也笑起來。

孫平玉也老了許多,只是說:「好了,好了。沒死人在那裡就是好!要是死了人在那裡,現在怎麼辦?」接著就罵天主,罵富華,說:「我看了這幾十年,有知識的還不如無知識的。倒是我和富民這些農老二有作用。這兩個大學生,還了得!你富貴是安的心要你媽死在西雙版納不是?母子幾人一點打算、一文錢沒有的。你扔下他們去闖廣州,你能闖怎麼還回來?我以為你永遠不回來了呢!我倒希望你死遠點死乾淨點,不要令人看著滿肚子的火。」陳福英勸也勸不住。他仍罵:「富華這小雜種,識兩個臭字就不得了了。回來我就問他:『你媽他們情況怎麼樣?』他哄我好,我說:『好你媽個屁!好的話你怎麼還回來?』他公然又寫信去叫富民拿出幹勁來闖。長篇大套都是闖的道理,我當即賞他兩個耳光。說『你只會叫別人闖,你怎麼不闖?你不是出去闖了一回來了嗎?』我不准他小雜種讀書了。他又去把富貴前幾個月的工資領了,去昆明考試。我是不准他讀了,從此這一家人不準任何人讀書了。免得讀了還出些餿主意、怪點子,別人想不出來的,也想些出來了;別人做不出來的,也做些出來了。」

全村人一看,都說陳福英又瘦又老了。果然孫平玉在家,與陳福全、陳福寬都鬧矛了。陳福英回家,二人羞愧不敢來見。孫平玉說:「倒是外人還好,勸我:『孫平玉,你那屋基、樹林還捨得賣掉?全村哪裡去找你這麼一大塊地皮?要論風水,更不可能找到。你這房子是出過大學生的了,只有你才這麼憨,要賣給人了。』他兩家,巴不得一下子趕我走。把這房屋地基全吞下肚去了。」接著又怨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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