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節

富華考完,天主借來的四百元也完了。剛好到涼亭,陳福順請富華帶兩百元錢回去。天主對富華說:「回去整兩百元給他家就行了。這兩百元,拿給我去廣州吧!」

天主到站買了到廣州的車票。這是他第一次乘火車,第一次走出雲南。下午車過了宣威,列車在烏蒙山橋隧道間穿行。看看下面的大壑和頭上的高山,那西面餘暉中的故園,使天主的淚落了下來。他想起滇北那法喇村和滇南那個小河邊,心中難過。真是像非洲土著一樣的悲哀而可憐啊!他這下到了貴州境內,換了觀察的視點和角度,就發現其中的可憐了。一夜行車。天明時車到貴州獨山縣。中午進入廣西境內。車內連水都找不到喝。天主兩邊甲狀腺腫了,連水也吞不下去。從前都是請干斤斤用鍋底的柴煙和鹽按進去的。天主痛得難受。想沒希望了,難道要死在這賓士的火車上,被這些列車員最後像廢物垃圾一樣扔下去了不成?

這一日所見之景,都是小小獨立的石山,根本沒有滇北高原那種雄壯、險惡的感覺。天主不由大為不屑。這些山太小氣了,哪裡如他故鄉的山大氣磅礴、景象萬千呢!那才是真正的山,那些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雖然太窮了,但天主還是為之有了一點自豪感!

未及桂林,天又黑了。第二日晨,車到湖南衡陽了。然後調頭南下,又在湘粵之界的隧道里衝刺起來。南過韶關、清遠。下午見大地茫茫,雲天相接,到廣州了。

出了火車站,天主一見那些旅社拿著標了價格的紙牌拉客,就見二十元、十元的。他發愁了。自己袋裡只有二元錢了。好不容易選中一家最低要八元的,那女人就將這群住宿之眾集在火車站一角,等接的車來。一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就與天主攀談起來。說他在某服裝廠當廠長助理,並拿出名片給天主看。天主也算首次認識名片。還了他。對他印象極好。他說他是湖南大學畢業的。天主說自己是雲南大學畢業的。自己大哥在這市委工作,來此找大哥。那中巴車來了。那人就拉天主上車。

車在市區跑起來,上了立交橋。天主想畢竟是比昆明發達些。昆明還沒有立交橋呢!到了那招待所,上了樓,那人就和天主放好東西,乃後同去洗了澡,就帶天主下樓到街上吃飯。路過每一處商店,他都要拉天主看看那些西裝、鞋類。天主歷來不看這些東西的。被他拉了,也只好站在店門處看。他看一番,說:「這鞋可以,兄弟何不買一雙?」天主說沒錢。後他仍各店看,向天主說:「我沒帶錢出來,你的借我兩百元,我買一雙鞋,明天到廠里我就還你。」天主都說沒錢。他就不高興起來,天主警覺了。要了十元的盒飯。天主也是首次吃盒飯。吃完。天主喝水,他又教天主:「不要一次把整杯茶喝乾,不然一下子就被鄙視了。」又叫天主吃飯要慢慢地扒下,不要狼吞虎咽。出來,他就強拉了天主,定要借錢,天主都說沒有。他邊撞天主,邊封天主衣領,說:「你借不借?」天主說:「不借你敢如何?」他拉天主到夜燈照不到的暗處,說:「小雜種,你不交錢,老子賭你飛出廣州城!」天主說:「你莫搞錯了,老子也是流浪漢,正愁找不到人拚命,你公然送上門來了。」也封住他的衣領帶。他說:「你給不給?最後問你一句。」天主稍裝畏懼,說:「錢都在上麵包里。上去給你。」二人鬆了手,回到旅社上樓。天主拉下,他在一樓焦急地喊:「快。」天主向總服務台去,說了。服務員帶天主上樓,找到總經理。總經理說:「公然詐騙到老子這裡來了。」就叫幾個人:「去捉來。」天主提出要退房別去。總經理也叫退了。天主去拿包,就見那傢伙被兩名保安反剪了手帶來。天主匆匆地下樓。大覺保不住旅社與那人不是一夥,他爬上公共車,想我在城裡轉上兩轉你也找不到我了。公共車拉天主到了站里,天主又坐上一輛。他已決定要省下幾元錢,今晚不住旅社了。

一上公共車,天主昏昏就睡著了。覺得那座位就是世上最幸福的東西了。但到終點站,司機、售票員催他下車,他不無遺憾地下車,告別那眷戀的座位。走著想找個安身之所。街上人稀了。車漸少了。天主見公共車站就要關門,很希望在公共車站內住上一夜。但也不能夠。只好邁著疲憊的步子沿街走。頭又昏,包又重。走了許久,腳板疼起來。他在一些機關前的台階上坐下,包里拿件衣來,墊在地上,就靠了上去。但終是水泥地板,冰冷的,睡不著。他走回火車站來。火車站旁的大型客運站騰出客廳來讓人坐。每夜每人一元錢。天主進去看,已全是人了。他只好出來。在站外廣場上成千露宿者中坐下來。時間過得好漫長。坐了半日,問問才到夜裡一點鐘。天主站起來。很想去那公廁的一角躺上一夜。但那管公廁者也要五角錢。而且也躺滿了人。天主只好回廣場上,在半睡半醒中苦捱時間,終於到了凌晨四點鐘。他又背上包各處沿街而逛。

天主已後悔這次冒失的行動。回雲南已不可能了。如果錢夠火車票,他要當即就回的。他想到要去找路昭晨求助。但自己這樣流浪漢形象,不去見,則可,見更可恥而慚愧。他好歹找到一處公廁,方便後拿毛巾出來,把臉洗了。想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找到個地方,能找個工作,掙幾個錢維持生存則可。滿街地走,一時見了省委、省政府,一時見了市委、市政府。買一碗米線吃了。走到中午,凡遇到商店,他都湊上去問要不要人。人都說不要。倒是天主見了白天鵝賓館、中國大酒店等,都是昆明沒有的高樓大廈,也算開了眼界了。他都衝進去欣賞一番。見豪華的大廳里天主走一步,後面的人就跟天主腳印擦地。到了洗手間,後面有人恭敬地上來,遞給天主香皂、毛巾。天主洗了手,走出,後面一直跟了擦。天主不免有些得意。

後來終於有人問天主來幹什麼。天主說找人。問找什麼人。天主胡亂說了。那裡就吼:「出去!」天主下樓,出來。後面說:「這種穿著的,都放了進來,成什麼樣子!」

這日天主打報社前過。便即走進去,想反正自己惟一的能力就只是寫文章了。進門去問一通。都見他頭髮凌亂,皮鞋灰黃,穿的中山裝,又是邊遠地方才有人穿的滌卡褲子。連理他的人都沒幾個。天主愧然而出。他又去找這裡幾個知名的記者、作家。一番好找,路燈齊放了。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家。人不在。天主下樓。那剛答了天主的人說:「那不是?回來了。」

一個絡腮鬍,三十七八年紀,帶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挽了手回來。二人正情意綿綿。天主上去,打個招呼。男的皺眉盯著天主,女的已竊笑起來。他聽不懂天主說什麼,但明顯已覺天主這種形象,玷污了他的光輝。就不理天主,攜那女的回屋了。天主咬咬牙出來。發誓再不找什麼作家之流了。他想就在那近處找個地方躺一夜。既然昨夜已露一宿,那麼今夜更該露宿了。他找到一處立交橋下,包里多找一件衣服,一條褲子來穿上以禦寒,想打個盹,然而總睡不著。那裡車隆隆而過,影響了天主。過一陣天主又找到一處街心花園的石凳,躺了上去,睡著了。不知何時他被兩名警察吼醒。叫他快離開此地。天主腳板已疼得要命,又只得背包沿街夜遊。

此時他就深感悲哀。那個在滇北小村裡的父親,那個在蕎麥山中學上學的富華,那在滇南熱帶叢林里流浪的母親、富民、富文和富春,是怎樣的和螻蟻一般的卑微可憐、無權無勢啊!正因為生之下賤,才落得他如今流如浮萍、浪似葦草。而要改變命運,是談何容易呢!父親供自己到師專畢業,仍是這個膿樣。要是父親親來廣州,情景又當如何!他覺已想不下去了。倒是這個世界之高,大約是他此生永遠也無法展望到的了。相比路昭晨,就是沾了父母的光。天主不由詠起李商隱詩「江闊惟回首,天高但撫膺」,庚信詩「天亡遭憤戰,日蹙值愁兵」。覺這兩句詩無比概括了他如今的悲哀境地。不由哭了一夜。後來在一處民居外的台階上睡著了。

天明天主起來,找了幾條街,才找到水洗去了臉上的淚痕。算來今日已是來此第三天。天主的希望之心已喪失殆盡。他只知漫遊,根本不想要找什麼工作,全然想不到這上面來了。他只覺自己在這世間,連跳蚤、虱子那樣的能耐都沒有。他無比地渴望回到雲南。希望就在那裡,生機也在那裡。陽光也同樣在那他如今舉眼見不到的遙遠的西部。這樣轉了幾轉,一日就過去了。夜又降臨。天主又回到火車站,全國各地擁來無家可歸的農民,仍是那樣的多。廣場上仍睡滿了人。天主躺下。躺一陣爬起來,想到公安局去自首自己是盲游。他幻想自己能被塞到悶罐車裡遣返回去,那也太幸福了。哪知他剛跨進門,即被轟了出來。

新的一天又開始,天主打回家的主意都打了無數了。一直步行向西,一路乞討經廣西回家嗎?天主不敢想,那太可怕了。幾千里路,難保不出事的。而別的辦法呢!什麼也沒有!只有路昭晨那裡,然而他是不去的。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天主想要去找她。自己已是從火車上到如今未洗過頭,未換過衣!他實在不能忍恥前去!

又一天結束了。天主的錢,終於吃到一麵包後完了。他已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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