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節

孫天主從昆明回家半月,就到縣教育局報到。區老師一聽孫天主回蕎麥山,就埋怨:「可惜了。你不該回來。即使無關係分在地區,那你就應該關係、戶口、檔案一樣不要也行,朝深圳、珠海、海南跑了。憑你的本事,還愁在那些地方混?年輕人糊塗啊!跳出米糧壩去,哪裡不是天堂?你沒經歷過米糧壩人眼孔之小、害人之毒。周興、來俊臣之流來此,也要拜米糧壩人為師。我是恨生錯了時代,無法了。我到如今退休了,想跳出這臭糞坑,已跳不動了。不然我就朝北京、上海走了!你畢業也不問問我!公然還嫌米糧壩不好,還要回蕎麥山去!這是典型的小農思想,可悲啊!」就帶孫天主到米糧壩中學校長家,路上說:「我帶你去碰碰運氣!能留在米糧壩,比你回蕎麥山強幾百倍!不過這已是無奈之著了。你的才能就不是在米糧壩混的!這周圍都是俗人,你斗得過誰?你回米糧壩,就意味著你的才能白浪費了。這個地方,不信才能,信的是大舅子小姨妹姑奶奶外孫子那一套!關係!沒有這個,也得有這個!」他就邊走邊搓手指,「但你這兩樣都沒有!這個校長,是我的學生!但這個雜種,他也只信這個!」於是他又搓手指,「你沒有三千五千給他。求不動他。所以我說帶你去碰運氣。」到校長家,區老師就說:「我給你介紹個人!這是我教的學生:孫天主!才能沒說的。雖說是個專科生,比許多博士、碩士強多了。你能不能把他收下?」校長說:「聽說過!是個作家呢!」區老師說:「他的才能,不只是個作家啊!現在叫他上戰場指揮千軍萬馬,他照樣行啊!」校長說:「是個人才!我早聽說過了!但現在我也無法答應!既然區老師親自向我推薦,而且天主又有才華,我一定努力向教育局要!」於是談了一陣,出來,區老師就搖頭:「整不成!他雜種和這伙縣太爺都是狐朋狗友!他要你,沒有再去向教育局要的,可以當即拍板就要你了!但我出面他都推要向教育局要,那就是不要你了!」回到他家,區老師說:「天主,為師建議你:你仔細想想!要留下,就去蕎麥山中學。不留下,你現在就走!什麼也不要了!直接走深圳!走香港!走紐約!走了!遠走高飛了!是只大鵬鳥,就該去翱翔九天!」孫天主想想,想到法喇自己那個家,心中就沉下來。

過幾天在縣教育局會議室宣布分配名單。縣教育局長劉朝文講話,聲色俱厲,一會是國家法律,一會是政府政策,吼了一早上,內容一個:師範生的下場就是農村中小學教師,必須在基層規規矩矩服從安排,干好工作。不久,那一百多師專生、師範生,進來時都帶著天真無知的笑的,聽了各各驚慌聳動,慘不忍睹。孫天主越聽心越沉,想:這雜種,你口氣溫和點好不好?感覺全完了,一個無比嚴實的鐵蓋子自天而降,把他死死蓋在一個小地方永世不得翻身。才想區老師的話,實是金玉良言,我這下還有機會跑啊!到底跑不跑呢?分配名單念完,果然有關係的,都分在了城裡。孫天主等無關係的鄉巴佬,被遠遠地發配了。孫天主分在蕎麥山中學。

秦光春、秦國書師範畢業,都分回蕎麥山鄉。秦國書在分完後,滿是愁容,與孫天主說:「老表,你倒好,在這裡一分,就定在蕎麥山了。我們就更慘了。到蕎麥山還要分,不知要被打在哪個又窮又遠的山旮旯去!」孫天主吃一塹,長一智,忙與他說:「趕快請小爸與蕎麥山中心學校的領導說說,分在個好一點的小學。」

與孫天主同時分到蕎麥山中學的還有二人:師專歷史系的劉英軍和教育學院數學系的許世虎。羅新成教育學院兩年畢業,分在干沖的花紫岩中學。謝慶勝警校畢業,靠其舅舅崔紹武的關係,分在剛成立的縣交警隊。

孫天主還是高興,回到家裡,就準備到學校去的事宜。全家異常高興。孫富華如今已讀初二。孫富民因孫富華代考,錄取蕎麥山中學的通知書已到。於是孫平玉、陳福英將家裡的被子等多拿一套出來與二人。孫天主的仍用他在烏蒙師專時的。並裝了洋芋、柴等,好讓三弟兄在校煮來吃。剛好聶傳順父子的農用車到法喇來,孫天主就與其到蕎麥山來。孫天主已是七年未進蕎麥山中學了。三弟兄扛洋芋、柴等進校時,頂頭碰上柳國開老師。柳老師在天主在蕎麥山中學時教天主他們地理。孫天主剛見柳老師就想:多年過去,柳老師還在這裡原地未動。我必須以柳老師為前車之鑒。在此頂多三年。要是以後我的學生畢業分回仍見我在此窩著,那就糟了。

進校一看,景物與七年前無甚變化。

總務主任姓周。對天主等新來者,一派傲視。許世虎早已到了。孫天主二人去請他分間房時,周永清磨蹭半天,帶二人到陸家老院中,開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的小房,門一開全是雞屎味。周說以前教導主任家在此養雞。叫孫、許二人共住。許說:「他家就是哥三個。這小房頂多住得下他家哥三個。」周只得又開一間。地上也全是雞屎。

孫、許二人氣得直皺眉頭,許罵:「老子們這些大學生,就是如此對待啊!」沒辦法,孫天主去向周借了掃把來,孫富華孫富民提水來把那雞屎等全掃出來。又叫二人幫許老師那一間也掃了。

屋內終於沒什麼味道了。孫、許二人就坐下。許也是蕎麥山人,也是這中學畢業出去的。二人坐下,許說:「人生真是神奇。我以前在蕎麥山中學讀書時,根本沒想到我會成這學校的老師。我現在住這間,那時是趙老師住的。我並未想到我會比得上趙老師。對老師及老師的宿舍全是神秘感。在這裡讀三年,並未進過幾個老師的家,進去都是膽怯不已的。像趙老師當時住這裡,我就沒來過他這裡。不料如今,我已代替趙老師,成了這房子的主人了。」孫天主點頭,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那時怎想到自己會成為蕎麥山中學的老師呢!他原住這間,是秦光朝老師的宿舍,他以前進來過。但沒料到如今他已代替秦老師,住進了這間屋裡。

孫富民、孫富華萬分高興。孫富民是揚眉吐氣,自己這下終於也成了個初中生了。可以圓幾乎已絕望的中學生夢了。孫富華呢,以前在校常受人欺,這下自己的大哥來當老師了,不單沒人欺他,臉上也生無限光彩了。他從此可以在全班同學面前驕傲,春風得意了。掃好地,安好床,因拉來的洋芋少,富民、富華又要回家去背洋芋。許來分了房子,就騎上自行車回蕎麥山去了。孫天主則擺好桌子,開始讀書了。

還未開學,校內空蕩蕩的。偌大的天井裡,只孫天主一人。天主讀完書,走出來時,見夜已來臨,遇王德興老師到這學校里來賣菜票,於是天主到他家,煮洋芋吃了。孫天主又上天井去,月亮已出。孫天主各處走了看,就想十年前自己剛考取蕎麥山中學時,初到蕎麥山時的情景。他去把當時住的學生宿舍、他們班的教室等都看了一遍,感慨萬千。人生變化,誰也難以預測啊!他一個農民的兒子,終於逃離了法喇,走到這學校里來當一名老師了。

幾個鐘頭以後,孫天主回到房裡又開始看書。柳老師走來,見他正在看書,說:「你耐得住寂寞嘛!這天井陰森森的,一到假期沒人敢來住啊!你公然還看書看得這麼起勁。」於是就對天主說:「聽說你發表了很多文章,成大作家了。你剛從大地方回來,有什麼新觀點、新見解,傳授傳授。我們在這裡時間長了,人也麻木了。」孫天主與他談了一陣,他把孫天主發表的文章要了些去。孫天主又開始看書。

如此寂寞凄涼地過了幾天,老師們陸續回來了。學校里稍熱鬧起來。學生也有來問何時開學的了。那些在校園裡綠了一夏的草,這下要遭塗炭了。孫天主一看,當時他在校時就在的老師已只剩柳老師、王德興老師了,其餘的都或走縣城,或調往其他鄉的中學去了。其餘三十來人中,謝永昌、馬朝海是天主在蕎麥山中學時的同班同學。二人從初中考取米糧壩師範,分在此三年矣。其餘的都是新面孔。師專前幾屆畢業分來的學生,有陳興洪、揚黎波二人,也是三年了。其餘也有從烏蒙教育學院、電大分來的專科生,共有八九人。更多的都是米糧壩師範的畢業生,通過函授,大多取得了專科文憑。

秦光朝如今是學校校長。第一晚上開教職工會,他介紹說:「我們校剛分來三位大學生。孫天主、劉英軍、許世虎。」然後宣布初一年級四個班班主任,孫、許均為班主任。孫天主悲哀,十年時光,搞了個大循環。許則很高興,好歹才進來就當了個「主任」了。

開學了,學生一齊擁來,校內熱鬧若市。穿氈褂的家長,穿中山裝的學生,在學校里穿梭往來。孫富民、孫富華也背了洋芋、柴來了。新生都來天主這裡報名。學生大的大,小的小。小的才十一二歲,大的呢,彷彿十七八歲了。孫富華認得幾人,與孫天主說這些人是在蕎麥山中學畢業以後,沒有考取,又回小學報名考試,重新考進來的。

孫天主當年即在這學校當學生,深知學生的苦處,對學生都和顏悅色。學生都感覺這老師好。他們一進來,就叫「孫老師」,孫天主一時還大不適應。以前可從沒人這樣喊他啊!一聽喊他孫老師,他就感覺壓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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