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節

孫天主回到學校,這已是他最後一學期在校了。所有的學生都滿是幻想,在嚮往畢業以後能過上全新的、振奮人心的生活。那時畢竟可以隨心所欲地幹事業了。孫天主也是如此。當然也有些畢業出去的學生回來說還是懷念這在校學習的時光,巴不得在學校再多讀兩年。

歐陽紅那雙美麗的眼睛總盯著孫天主。她更多地進入孫天主的眼帘。一日孫在教室前草坪上看書,一回頭,她正在後面雙手托腮望著他。臉上如火燒一樣。見孫天主回頭見了她,她並不撇開眼,而是朝孫天主一笑,仍看著孫天主。她那意思明顯極了:我並不是偶然見你孫天主,而是有意如此。孫天主明白了她的目的,但受不了她那火辣的目光,回頭問自己:怎麼辦?想一陣回頭時,她早已達到目的,走了。

孫天主平時走路總高昂著頭,一番暢想。那些與他不相識的女生路過時,笑著與他打招呼,孫天主毫無準備,有時則毫不發覺。到想及時已走過多遠了,孫天主才想起,天吶!剛才那女生跟我打招呼而我未答言。於是忙追回去道歉,然已得罪人了。那些女生以為是孫天主故意不理她們,然後才又去裝作道歉戲弄她們。因是有的大怒。而這些女生中就有孫天主很敬佩的女生。孫天主平時一臉怒容,太難親近。這些女生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打個招呼,而孫天主並不理,於是也不理孫了。得罪其他女生還好。得罪了那些孫天主也很懷念著她們的女生,孫天主就大覺惋惜,痛恨自己。然而已無可挽回。等下次孫天主一見上忙叫她們時,她們只淡淡地應一聲,就走了。孫天主才明白使人寰增輝的,到底還是個情字。無此一字,世界就毫無價值了。其時正是春天,櫻花盛開。孫天主感嘆那花,也就感嘆於人。人也如花一樣啊!

日子一天天過去,孫天主白天讀書,晚上失眠。期中考試又到。歐陽把孫天主盯個形影不離。孫天主受不了夜夜的失眠之苦了,決意向她說明了。這天早上她從圖書館出來,孫天主就叫住她,她故作一驚,笑道:「什麼事?」孫天主說:「我愛上你了,怎麼辦?」

她立即如墜夢中,情不自已,只會呆笑了。孫天主看著她那面容。半天她省悟過來,說:「那你下午兩點到我們宿舍來吧!」於是就笑著看看孫天主,跑了。孫天主看著她的背影想:可憐的小姑娘,我這麼一句話,就使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孫天主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直高興著。去打了飯來,卻全無味道,根本吃不下去。這是他最高興的一日了。到下午三點,他就到女生宿舍去,問到歐陽住的宿舍。裡邊只有一名女生,相貌平常。但認識孫,忙站起問孫找誰。孫天主說找歐陽,那女生大不高興,雖倒了水來與孫,但就不與孫天主說話了。孫天主坐在那裡好不難堪。

別的宿舍的女生見孫天主竟破天荒跑來此地了,大為驚奇,故意地走來,也看個究竟。知孫是來找歐陽後,都憤怒而去。孫天主等到三點半,見歐陽都不來,想其怕是庸俗,要故意讓我等她。而外面看的女生太多了,都在外面議論他怎麼會上歐陽的當。孫天主大覺無聊,想剛才如同展品一樣,白出了一陣洋相。就怒而回來。

等孫天主抱了書到圖書館去時,剛下樓就見歐陽紅騎車跑回學校來。一見孫天主,她就忙下車來,說:「我有點事出去了,剛回來,對不起。」孫天主見她似乎要說話,又像在說了。他不知該怎麼辦。但鬼使神差,竟又受積習驅使,大步走了過去。

歐陽紅呆看孫天主不理她,滿臉惶愧,走過去了。孫天主走了,離她已去二十多米了,才回頭時,只見她滿臉淚花,還在看著他。孫天主恨自己,一扼腕說又弄糟了。他更疾走。幾步後回頭,見她還在看著他,卻已是滿臉的淚了。孫天主問自己,是否要回去安慰她呢!他又覺沒有必要了。等他大步流星走到圖書館樓上,見她還在那裡呆看著他。

孫天主良心受到譴責,忙跑下樓來要向她道歉。她一見孫來,騎上車就走。孫天主追不及。

當晚他到她們宿舍去找她,她不在。第二天,她仍不在。第三天也如此。

第四天才見到她。她彷彿病過了似的,變了一個人。迎面遇上,孫天主就叫她。她毫無感情地說:「還說什麼?」就走了。孫天主追了兩步,她不理。孫天主站下,想:既然這感情已絕了,那也好。

此後幾天,她一見孫,就改另一路走。孫天主看見,更冷了心。以後就是他見她時,先改路走。這下歐陽紅一發現,不單不改路,又處處設伏以待了。一日孫天主到圖書館,她早站在樓口含笑等著。孫天主到樓下才看見,猝不及防。要上呢,明顯要從她面前過,不與她說話不好。說呢,說什麼?她在看著。要退呢,也不像話。一時失措,呆站著。她仍笑看著。孫天主鼓起勇氣,沉了臉直走上去。走到她面前,孫天主仍一臉怒色。她笑說:「傻瓜,我會吃了你?」孫天主並不理,直走進館內。就站下想:我剛才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呢?答案是對的,男子漢要做大事啊!

這日,苗族花山節,中文系組織採風活動。兩輛車,歐陽紅她們班一輛,孫天主他們班一輛。到了盤河,歐陽和另一女生就走在孫天主身邊。互相看著,都沒打招呼。這日上萬的人,孫天主一比較,眾人都如泥土,只有歐陽紅如花。他心中不由萬分喜悅,想人生得以之為伴侶,也不枉了。但礙於兩邊女生,許多對孫天主因愛致恨,孫哪敢圖歐陽一時之貌,惹眾多女生的憤恨呢!且孫即使與歐陽言,歐陽不見得會理他。

眾人到場中看,孫天主獨自爬旁邊高山,往下俯瞰,好不壯觀,於是興緻大發,想以後壯志得酬去創一番偉大的事業,那當是多麼偉大的境界。因是賦《水調歌頭》:

生來堪不易,萬世良悠悠。

不能展志建功,乃人生深仇!

必以全征天下,必以全成聖功,斯不愧遠謀。

人為萬物主,誓作天之儔。

全球一,爭戰畢,滅鴻溝。

所有英雄,盡轉菊籬醉金秋。

青天來化田園,白雲來伴詩酒,澆化萬年愁。

聖人務岑寂,隱將天恩酬。

有桑婭等三女生,也即孫平時很看重者,走了上來。孫天主以前得罪了她們,如今趕緊先打招呼。她們與孫天主談起來。談及孫的未來,她們說孫以後要當文學大師。孫說:「什麼大師,天下誰敢稱大師?」諸人說:「魯迅、茅盾、巴金等,就是大師嘛!」孫天主說:「即使兩司馬、唐宋八大家,也只盡了點寫文章的本分而已。就是集他十人的文章為一人所作,也不見得就是大師。大師者,包天蓋地也。誰人能達到如此偉大的地步?我的看法是把這些好詞語收起來,不要被糟蹋了。人類做的事,都是華而不實。如總統一詞,此也總統彼也總統,誰總統了?都只分踞地球一隅而已。而今的呢,不單厚顏,而且無恥,稱總統已無聊了,前面還要加個大字。

三人聽得有些呆。熱情地盯著孫天主。孫天主醉了。他其實愛她們。不經意中得罪過她們。他如今要道歉了,停了演講說:「其實我愛你們。」於是講了每個姑娘的長處。她們說:「你該去當個演講家。」孫天主說:「這號子武藝,就能稱家?這個家字也被濫用了。什麼政治家軍事家一大串,誰懂政治、軍事?」其一說:「你對什麼都不滿意,那你對自己滿不滿意?」孫說:「如果對自己滿意了,還會對世界不滿意嗎?」一說:「你其實該對你自己滿意了!你那些詩,誰寫得出來?多少人崇拜你啊!」孫天主說:「崇拜這東西,更無聊了。不如其高乃覺其崇,不如其尊乃對之拜。人類的悲劇,就在於此。為什麼要崇拜別人?我不如他,就努力趕上他。要與這之平等,甚至超過他!高山不會仰望深谷,走獸才會瞻仰飛禽。崇拜別人是悲劇,說明自己愚頑;被崇拜是悲劇,說明別人愚頑。只有誰也不崇拜誰,才是理想的社會。」

他們就坐在那裡看著下面。孫天主看三人,想三人聰明靈秀,勤奮好學,不是歐陽之輩。要是自己不收留她們,不知日後什麼樣的男人會得了她們去!那他豈不就遺憾終身!

一個鐘頭後,河灘人散了。四人下山來。歐陽紅已在山下看到了。就一直不走,直等孫天主下來,她一直咬牙盯著孫天主。孫天主以為她嫉妒了。想說明。但一想自己的心事尚不可訴,何用管她歐陽紅的什麼吃醋呢!千秋萬代無安慰自己之人,自己哪還有心情安慰別人!因是悶著頭邊走邊想。歐陽大怒:「孫天主!」孫天主不理,徑自走上車來。歐陽立於原地,流下淚來。

老師、學生都上車了,就等他二人。孫天主上車,歐陽紅還在原地。學生全看著剛才這一鬧劇。孫天主大愧。坐下後他見歐陽仍在原地站著。就如坐針氈。要下去拉她嗎?怎麼辦?車都等著她,無法開。幾個老師要下車叫她上車時,歐陽突然直朝孫天主他們這車跑來,直到孫天主身邊坐下。她臉上還掛著淚。淚眼望著孫天主,拳頭在孫腿上輕擂。孫天主不理。她取了帽,蓋住自己的臉,輕問:「孫天主?」孫天主又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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