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節

第二日孫天主回到法喇,剛下車,即見大紅山、黑梁子、橫樑子上的白雪。腳下茫茫的土地彷彿在旋轉。他感覺雙腳踩的不實,如踩在了棉上。他感覺心在搖晃。這法喇太貧窮了啊!這與烏蒙、米糧壩差得太遠了。他立刻後悔回家來。這一寒假回來有什麼意思呢?他又覺這法喇不是人呆的地方了。明天他就得勸父母、兄弟趕緊逃離這裡。他口裡不斷地說「慘啊!慘啊!法喇人是多麼慘啊!」

他獃獃地坐下體會。冬日的法喇孤寂無聲。山清風冷,村莊荒涼。偶有風起,黃塵漫天。既無雞鳴犬吠,也無牛喧馬叫。鷹在山上盤旋。有人趕著牛上山來放牧了。是崔繼才。他原與孫天主小學同班。小學未畢業就回家結了婚了。如今肩上背個撿糞的背籮,前面趕著牛。見了孫天主,慚愧得臉紅,忙故意趕牛,眼朝一旁,欲趕了牛快快走開。孫天主叫了他一聲,他答應了,說:「回來了啊?」就難過地趕牛走了,再未與孫天主說話。

孫天主口裡輕輕說著「慘啊慘啊」往家裡走。只見婦女們都坐在松毛前做針線,男人們或在翻糞,或在犁地,有的則鋪了氈褂,在牆腳打牌。有的則純粹在躺著曬太陽。他進村時,小學剛放學,小孩子都在河壩里你追我趕,一片喧鬧。有的背個書包,有的無書包,書就雙手握著。有的則兩手空空,連書、筆和紙都沒有,而是手握泥塊,打別的同學玩。前面的學生邊逃邊笑,後面的邊笑邊追。孫天主不見一人在看書,心中就好不憤怒,吼道:「傻瓜們,書不好好地讀,怎麼這麼自甘落後呢?」但誰也不理他。聽他乍地一吼,還以為他是瘋子。

謝吉林的幾個侄子在小學代課,也放學回家,氈褂披著,背籮背著,臉上笑著。他們得在小學代課,每月有幾十元錢,比別的農民強多了。農民都羨慕他們。因是極為滿足。就是他們,誤了許多學生。孫富民等都是被他們誤了的啊!他們見孫天主,因孫天主如今是個大學生,身份高了,他們就喊。孫天主憎惡他們,只應了一聲,就走了。

上得黑梁子來,孤寂無人。田正芬正看著麥子曬。老鴰飛來吃麥子,她邊扔石頭打,邊罵這些老鴰;豬又在拱白楊樹的根,她又去打,又罵豬。孫江成正在翻糞。孫天主喊他們。田正芬喜道:「富貴回來了?」孫江成則叫孫天主在糞堆旁坐下,問:「你這個學期又發表幾篇文章了?」孫天主則問二爸家的兩個小孩:「小芹和小榮呢?」孫江成說:「小芹去挑水了,小榮去放牛羊了。」孫天主說:「別家的小孩都在讀書,怎麼不送他們去讀書呢?」孫江成立即大聲說:「你二爸都不供他們,我有什麼辦法?」孫天主說:「二爸搬家遠去,他在那裡生活都為難,如何供?你有這麼多大樹,隨便賣一棵就可以把他們供到初中了。」孫江成說:「當然你二爸不供的話,我也可以供。但他們讀書,比你差多了。像干榮我叫他去讀,根本不去,和富民一樣。有什麼辦法?」見孫天主一回來就教訓他,也就不大理孫天主了。

孫天主回到家,見父母都不在,只孫富文一人在家,卻在樓梯上打蒼蠅玩。孫天主大怒,給了他一腳,問:「考得多少分?」孫富文哭說:「期末還沒有考。」孫天主說:「期中呢?」孫富文就不敢說。孫天主知他學習極差,於是火綠,又踢他一腳。他才說:「語文二十分,數學二十五分。」孫天主道:「那你為何不讀書,打蒼蠅呢?」又掃他兩腳。

孫富文上樓撿了洋芋,端到水邊去洗。孫天主才環顧屋內,荒涼不堪。孫富文洗了洋芋回來,就上樓端了松毛下來,籠著火煮洋芋。孫天主出屋來各處看,見房周圍也空空蕩蕩。進屋,洋芋已熟。吃了洋芋,問父母去哪裡了。孫富文說在岩腳挖地去了。孫天主就出門到岩腳。老遠就見孫平玉、陳福英、孫富民、孫富華在挖地。孫平玉和孫富民就推了一個重數百斤的大石頭滾下來。孫天主見他們舉鋤猛挖那地,就甚為可憐,想計算機都能每秒運算數億次了,還在用這原始的生產方式,過這艱苦的生活。

見孫天主回來了,大家好不高興。孫富春也高興得喊:「大哥。」談一陣,孫平玉說:「肚子也餓了,既然你回來了,那把這個石頭推在埂邊,就放工了。」孫平玉在埂邊挖好個放那大石頭的窩,全家動手推那近三百斤的大石頭。撬的用鋤把撬,填的往下填石頭。一點一點地挪,終於到了埂邊。哪知那石頭太大,一到埂邊,地埂勝不住,石頭滾下地埂,一直往下沖,砸起一路黃塵。孫平玉連呼可惜,說:「我哪天就想著要用它把這缺口填起來,哪知它竟滾掉了。」

全家收了鋤子、背籮回家,夕陽在山。孫富春跑在孫天主前面,孫天主見她衣不蔽體,甚是可憐。而五姊妹中,她比孫天主還聰明。剛半歲時,竟能爬上數丈高的樓,能走出法喇村,又自己找路回來。全村人大驚,有的不明她是誰家的,說:「這小姑娘好本事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她說:「我是孫平玉家的。」嚇得孫平玉、陳福英生怕她被人販子抱走,再不敢放她單獨在半邊,都天天帶著她上坡。魏太芬說:「她被人販子抱去也不怕,以後也一定找得到回來。你們不聽到她和別的說『我是孫平玉家的』嗎?」她性格又好,無論手中有何東西,都分與孫天主等。即使全給眾人了,也毫無怨色。這是孫天主家四弟兄幼時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全族無人不贊孫富春。魏太芬等見陳福英數子已難對付,今這姑娘,雖才兩三歲,表現出來的氣概,竟勝過陳福英,人人評孫富春日後必定遠勝陳福英。

回到家裡,孫富文把洋芋煮好,在煨豬水了。問起孫富華的學習。孫平玉、陳福英說:「曉不得。我們生產也忙,每星期回來也沒有問他。」孫天主說:「這怎麼行!」陳福英說:「我們也不懂。只是聽別人說,說中期還差不多。」孫天主又問孫富民,說:「農業上的滋味也嘗著了,苦也苦夠了。我勸你從此改了,好好地去讀書了。」孫平玉說:「我們也時常在給他說。在農業上是沒有希望了。他不去,有什麼辦法?」陳福英說:「拿給駱家也逼得眼睛插柴,丁國芬罵他是孫家的『矮蹲籮』,駱國秀罵他是『矮子』。我也氣得罵丁國芬的子女,其實丁家個個都是矮子,比孫富民還矮。我也勸他:『富民,爭氣點。趕緊去讀書。讀出書來才有前程。他就是不聽。」孫平玉說:「單罵他一人都還好說,連你和富華、富文也被駱家罵,說:『老大是瘋子,老二是矮子,老三是疤子,老四是傻子。』我氣了,去問駱定安。你媽去問丁國芬。我說退了,你媽也說退了,你外公外婆又叫不要退,說是親得很的人,要退也等駱家提出來。」陳福英說:「太罵得氣人了。富民得罪她家,她若單罵富民我沒意見。連你和富華、富文也挨罵。也罵得氣人。罵你是瘋子,你不是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主意?真的像瘋的一樣。什麼事你都少想了。萬人都要過,何況你一人?你明年就分工,日子就好過了。你還要爬到哪裡去?天天悶著頭想什麼理想、事業,有什麼想場?萬一真想瘋掉,倒落駱家好笑了。罵富民是矮子,富華是疤子,命生成是這樣了,有什麼辦法?我就罵但願駱家以後也盡出些矮子、疤子。罵富文是傻子呢,我是想都不想了。我們天天說啊:『富文,好好讀書啊!』就是不聽。回家來書包一丟,就去打蒼蠅玩,就去追黃鼠狼。高興得很。你爸爸也打,我也打,富華回來也打,就是不信。眼淚還在掛著,又去打蒼蠅了,一打著個蒼蠅,就哈哈大笑起來。一點耳性都沒有。」

孫天主聽全是一派爛賬,無聊之至,聽得心煩,就說:「不要提了,提起就心煩。」孫富民低頭想了好大一陣,說:「那我開學就還是去讀吧。」孫天主見他一提讀書就萎靡不振,就說:「看你這樣子就不像讀書的。」

孫富春抱著陳福英的腿,在不斷地哼,聲音越來越大,要哭了。孫天主問:「哼什麼?」陳福英說:「她要錢去買水果糖吃。我忙說話,沒站起去找錢,她就要哭了騙人了。」孫天主火了,說:「過來我拿兩腳給她吃。左一個不成才,又一個不成器,這個家還有什麼希望?她剛哼時,早就該給她兩巴掌!鍋里這麼多洋芋不吃,想吃水果糖。沒有!」孫富春見狀,不敢哼了。

孫天主痛苦地說:「你們不知道世界發展到什麼地步了。一台計算機的工作量,相當於四千億人的工作量。還要法喇四千群眾都有知識有文化,也要這樣的一億個村莊的人加起來,才抵得一台計算機!如果都像現在全是文盲,那十億個村莊也比不上。世界最大的公司,市場價值上萬億元。法喇人均年收入只一百來元,四千人也就僅四十萬。就要多少個村莊,才抵得上一個公司?那要兩百多萬個法喇村才抵得過!要近一百億法喇人拚命苦一年。世界最大的富豪,腰纏數千億元。也要當數億法喇人的總財產啊!當今世界電子顯微鏡解析度達十萬分之幾微米,超導頻率標準數億年誤差不到一秒,超純分析質譜儀靈敏度為數億分之一,激光測長器精確度為千萬分之一毫米。基因工程可以使人進行單性繁殖。你們想想科技發展到什麼樣的地步了?」

夜晚天冷。全家圍在火邊,火小了根本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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