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節

孫天主回到學校後,孫平玉走投無路。還虧這時鄰村修水庫,陳福全去包得一段公路來修,陳福全送了指揮長兩百元錢,將工程包了過來。三公里公路,共是一千五百塊錢。孫平玉父子才有了奔頭。地里的活路都甩與陳福英。白天打炮眼,炸懸崖,晚上挖土方,晝夜不息。

父子倆天天下苦力,做重活,又沒有肉油了,成天嘈得無法。還虧孫家後面的崔紹雲家殺豬了,來請孫家去吃飯。孫平玉、孫富民收工回來,全家才到崔家。客人都早吃好了。於是單擺了一桌與孫平玉家。孫家嘈久了,再加崔家這豬膘力不好,肉里沒油,一碗肥肉端上來,像吃蘿蔔一樣,一嘴一坨,吃得忘情。一碗吃光,崔家媳婦又舀一碗上來。全家又幾筷子撈光。崔家媳婦不高興了,喪著臉,孫家都埋頭大吃,哪裡發現。惟陳福英觀察到了,無奈她也還想吃,只是過意不去。崔家歷來和孫家關係好,倘在別的,反正只舀兩碗上來,吃完不吃完都是這樣。崔家媳婦無奈何,只得不斷地舀上來,但不久鍋里就光了。最後一碗,全家又將其一搶而光。只剩最後一坨時,被孫平玉筷子夾住了,孫富春急了,忙抻筷子來搶。父女倆的筷子都夾在那坨肉上。孫平玉才發現,一笑,放了筷子。孫富春把那坨肉吃了,又朝鍋中望。以為崔家還會舀肉上來。陳福英可憐,忙說:「吃飽了快站起來。」孫富春仍朝鍋里望,已被陳福英抱著,走出外面來,說:「肉完了,莫吃了。」孫富春只得遺憾收場。別的人先上桌時,崔家是剋扣著的。每桌只有兩碗肉,這些人都像孫家一樣嘈,兩碗肉夠做哪樣!剛引發吃肉的興,肉就沒有了。見孫家後來,崔家只管舀上來,吃個痛快,都嫉妒不已。崔家全家都還沒有吃。肉卻被孫家吃光了。只得再在火塘支上鍋,切了點瘦的來炒。崔家也是嘈久了,無奈太想吃肉,才迫不得已宰的。一點瘦肉夠怎麼吃!倒吃得人心慌,大不自在。

回到家,全家笑說:「感謝崔家這頓肉啊!」陳福英說:「你爺幾個一點勢頭不看。崔家媳婦在那裡心疼得要命,喪著臉。也虧是我們,不然她捨得舀出來?你家一家人吃掉的,比人家四五桌吃掉的還多。」孫富民說:「有肉吃還看什麼勢頭?」孫平玉說:「以後我們宰豬,請崔家來吃兩頓,還這一頓。」陳福英說:「請人家來吃三頓,也還不掉這一頓。」孫富民說:「那就請她家來吃三頓。」孫家想農活還重,自己的豬要等孫天主回家才宰,隔放學還早。等不得到那時,想向崔家借點肉來吃。沒料第二天早上挑水遇上崔家媳婦,那媳婦就說:「陳福英,你家要不要肉?我借你幾十斤!你家的豬宰了,再還我家。」陳福英忙說:「那太感謝了嘛!我正想向姐姐借,又不好意思開口。我家的等富貴回來就殺了,那時再還你家!只怕膘力沒你家的豬好,對不起你家!」那媳婦道:「還說膘力咋整?我這豬有什麼膘力?反正以後你稱足斤頭還我就行了。這爺爺崽崽,媽的饞下八節來了。這豬還瘦,我說要再喂個把月才宰。這豬一直是喂草長大的,哪裡有什麼油水膘力!現在才開始挖洋芋,爛洋芋喂它幾個,它的膘力也要好點。他幾爺崽饞得要命,天天盡講嘈得很了。說要宰豬。那幾個寡母子也跟著她父子滾,硬是要宰。我不準宰。昨早上我去我媽家,他爺幾個機會來了。我前腳才行,後腳就挖好鍋洞,煨起水,將屠工請來,把豬殺死了。我回來氣得要死。年年都是這樣,先不先就宰豬。一宰了呢,頓頓想吃肉。我不準煮,又罵我。爺幾個又還會偷嘴呢,趁我不在,大人娃兒,生的熟的冷的熱的不管,都要偷點下嘴去。她爹在家要偷,幾個姑娘在家,也要偷。吃成了豺狼飲食,有了一頓脹,沒了烤火向。我把肉借給你家,看他爺幾個怎麼偷!要是不借你家,被他爺幾個偷上一個月,准偷光了。」陳福英說:「那借肉之前,是不是要向他們說一聲呢?」那媳婦說:「在一起幾十年了,你還不明白?我當這個家幾十年,說話准得數的!他爺幾個不敢犟!他爺幾個年年吃虧,也怕冬臘月就把肉吃光,第二年餓一年的油鹽,還是巴望借出來。沒辦法時,也就無所謂了。」就叫陳福英下午拿稱去稱。

二人分手,陳福英憐憫這媳婦數十回。到地里,與孫平玉說:「崔家媳婦也聰明,但不知怎麼就是苦不夠吃,年年找盤纏。嫁了兩個姑娘,得了四千塊錢。我以為夠吃了,還是不夠。想他家得了四千塊錢,既不供書,也不為兒子討媳婦,不見使錢,卻不夠吃。那這四千塊錢哪裡去了?」孫平玉說:「是怪呢!我也想不通。估計他家不會缺了,又叫缺了。」

下午陳福英提了秤去崔家。到門口,就聽屋內媳婦在罵崔紹云:「你這雜種饞下八節來了!老子叫過兩個月再宰,你硬不聽!現在才是秋天,農業上的人,農活最重,哪家屋裡還有肉?都幾個月不得沾點油肉,嘈得無法,吃肉像吃白菜一樣。放開吃的話,這豬昨晚就吃完了。宰豬要怎麼宰?要等到臘月才宰!那時你家也殺豬了,我家也殺豬了。你請我家吃,我請你家吃。家家都吃得油飽肉足,口不嘈了。那時你叫他吃,他也吃不下去了。即使安心要來吃你,也吃不了。還會像昨晚上一樣,左一弔鍋吃光,右一弔鍋吃光?跟你這雜種難淘了!老子怎麼瞎了眼,嫁你這個憨包豬狗日不出來的!年年淘,年年淘不到頭。淘不出頭就老子也像孫江富家一樣,分家各淘各的!你帶你那幾個饞癆餓疲的寡母子去淘去!」

陳福英聽罵聲歇了,崔紹雲總不還言,怕一家人出來看見,忙跑回家來。不久聽崔紹雲在屋後喊:「孫平玉。」陳福英出來。崔說:「說你家要借幾十斤肉,她在家的!你家來稱吧!」陳福英答應,提了秤去。崔紹雲稱了。陳福英就提了肉回來。有了這點肉撐著,孫家才度到把公路修好。孫平玉父子分得九百元錢。到孫家殺豬時,還了崔家的肉,連請崔家來吃了兩頓。

這崔紹雲夫婦,年紀都比孫平玉夫婦大。生了五個姑娘,如今才生了一個兒子。家裡一直貧寒。幾十年來,一到秋末冬初,洋芋才挖完,崔家媳婦就帶了幾個姑娘提了鋤頭,背著背籮,到別家收過的洋芋地里散洋芋,一直散到春耕以後。春耕以後呢,麥地、蕎地的母子洋芋出土了,母女幾人又到人家蕎地麥地里挖母子洋芋。時常連盒火柴都買不起。要籠火沒有火柴,只得等別家籠火了,才捏著松毛去別家包火。許多人家都厭其家貧窮,不讓包。孫家因陳福英隨和,也不歧視其家,所以一直來孫家包。捏了松毛到孫家,孫家將火炭拈兩個放入那松毛中。有時火炭又小又不紅,崔家姑娘就要一路用口吹著那火炭走,否則就熄了,又只得回來重拈火炭。有時呢,火炭又大又紅,這下不消口吹,崔家姑娘捏著就跑。它不久就將松毛引燃了,松毛燒著崔家姑娘的手,就只得扔了,重新來包。每頓要連續數次才包得去那火。後來崔家兩個姑娘學奸了,兩姊妹同時來,每人一把松毛捏著。火炭小時二人都包。火炭大時只一人包,路上燃了,火炭掉在地上,又拈起來放在另一把松毛里。再燃,又換一把松毛包。

崔家長女與孫天主同歲,次女原與孫富才同歲。如今兩女都出嫁了。長女所嫁的趙家,原來家富人強。自崔家長女嫁去後,趙家就窮了。丈夫死,成了寡婦。後其夫之母死,夫之父又死,夫之弟也死。人人說崔家長女犯掃把星,要把夫家克盡克絕。趙家更將其逐出門。崔家長女又嫁劉家,劉家原也很有。崔家長女嫁去,仍然一樣,夫又死,夫父母也死,劉家又不要,從此沒人敢要她了。她就嫁到四川去了。不知在四川情況如何。崔家次女命運稍好,嫁與葛家。葛家原也很富,從兒子討了崔家次女後,葛家就變得歷年不夠吃,與崔紹雲家一樣。崔紹雲嫁了兩個姑娘,共得四千塊錢。人人以為他可以發家了,然而仍是從前那樣。其三女、四女仍同長女次女一樣,要煮早晚飯先得看孫家冒火煙沒有。孫家一冒火煙,就捏了松毛來包火。陳福英問:「你家才得了四千塊錢,五分錢一盒的火柴都買不起?」兩女說:「真是買不起!家裡一分錢都沒有!」有時陳福英買了多的火柴,就可憐她們,她們來包火時,就送她們兩盒火柴。

崔家三女許與海家。海家也很有。但自說了崔家三女,經濟一年比一年困。人們說:「又跟崔家兩個大的姑娘所嫁一樣了!」海家聽了這些傳聞,不敢要這崔家三女了。原來說時,已來了一千塊的東西,海家也宣布不要了,就與崔家退婚了。崔家四女許與和家。和家也一樣,原來夠吃,一說了崔家四女,又不夠吃了,也聽了傳聞不好,也忙丟原與崔家的東西,也跟崔家退了婚。這些事例也嚇著了孫平玉、陳福英,教育孫天主說:「說在你心頭,以後你找媳婦,不單要看姑娘的人物耳眼,還要調查這家人歷史上衣食如何!只要衣食可以,各方面也就勉強點!衣食不行,姑娘再好看都不能要!像陳家,歷來衣食就好,子孫發達,就好!像孫家,也過得去。就是要會學著觀察!」

孫家連請崔家來吃兩頓,崔家很感激。那媳婦與陳福英說起她那次女來:「都是些沙沙地,一點泥頭都沒有。我去幫她壅兩天洋芋,每一鋤挖下去都像挖在石沙上。那地一到冬春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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