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節

寒假,孫天主回到家裡,才見家中一無所有。這日父子二人去地里拔蔓菁。地上儘是白霜,太陽也不出。孫平玉只穿一件衣裳,紐扣也扣不嚴,胸基本露著。那胸脯被凍得比蘋果還紅。清鼻涕也流出來了。孫平玉只得邊拔蔓菁,邊招呼鼻涕。蔓菁都被霜死死凌在地上。手指在霜上摳,又冰又疼。手指摳痛了,才摳得起一個蔓菁來。每摳一個蔓菁扔進背籮,孫平玉就得用那滿是霜和泥的手,抹一下上唇,把清鼻涕抹下,又揩在滿是霜的草地上,又拔蔓菁。孫天主呢,好不容易穿了件毛衣了,在旁看著,心緊如一塊鐵。這個家太可憐了啊!

蔓菁拔了,就開始犁地。孫平玉沒有牛了,只得到橫樑子到處去借馬來犁地。橫樑子如今牛少,人們用馬來犁地了。孫平玉仍是多年的種地方法,總要把土埂挖翻過來。天一晚,北風呼嘯。草上馬上就是霜了。鋤把立即像一根冰棒,耳朵疼起來。冷風像針尖,直戳進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光線昏暗起來。鋤頭挖在石上,火星亂迸。孫平玉痛苦地哼一聲,就棄了鋤頭,握著手哼起來。他那滿是裂縫的虎口被震開了,血珠又冒了出來。手不疼了,又挖。又是一響,血更涌的厲害。鋤把不久又紅了。

天黑定,已看不清地了。父子倆才朝家跑。整個耳朵已失去知覺,耳心裡鑽心地疼。天天如此,挖了近一個月。又才挖糞。豬圈稀得像個沼澤。孫富民赤腳站在糞水裡挖。孫天主和孫富華用撮箕端。糞挖了焐上兩天,即熱氣騰騰。孫平玉說:「糞發了。」又開始翻糞。

農活艱苦,都還不怎麼難。孫天主的學費,就難了。孫平玉天天愁得伸不開眉頭。天天朝信用社鄭發寬那裡跑。鄭比孫平玉小几歲,嫉妒孫平玉兒子成器,哪裡還耐煩把錢貸給孫平玉供兒子讀書,這不是給老虎添翅膀嗎?無論孫平玉怎麼求,都說:「現在沒得錢。等開春在村上放貸款,你來村上,我會貸給你。」孫平玉無奈,一到開春,農活都不敢去做了,天天出工時,要看看鄭是否來村上。到臘月二十八,貸款了。孫平玉急忙拿了自己的私章朝村上跑。村公所大門緊閉,惟那小窗下,人山人海,在那裡左一波右一浪地擠。誰不盼望得到救命錢啊!孫平玉急,別人更急。孫平玉一到,急忙抹了帽子脫了氈褂,往裡面擠。人們都擠得大汗直流,全身濕透。孫平玉又急又慌,擠了半天,終於進去了一點。對面突來一股強力,這邊抵不住,立即崩開。他被徹底擠出場來。他又忙爬起來,衝到這邊來擠。但前面是銅牆鐵壁,哪裡擠得過去。人越來越多,外面巨大的力量不斷向心壓來。孫平玉終於從外圍進入中間了,但覺內臟都要被擠破了。孫平玉約著周圍的人:「快啊!快啊!錢萬一完了怎麼辦?」他全力推前面的,又叫後面的全力推他。小窗近了,近了。一點一點,都可以量出雙方力量的對比。那邊的力量強了起來。孫平玉本距窗近了的,又一點一點離窗遠了。孫平玉急喊這邊加油。這邊拚命抵抗。後來時間長了,孫平玉已失去了力氣,想使勁已覺使不出來了。肚子餓得冒虛汗。還好,擠到下午時,後面忽然來了一股力量,將他又向窗口推進了。孫平玉大喜,機會來了。漸進窗口,他忙掏出私章,叫鄭發寬:「老表,麻煩你貸點給我啊!我以後感你的情啊!」鄭站起來,說:「錢貸完了。」孫平玉又求,鄭說:「真的貸完了。」還有數雙窗邊的手都將私章朝鄭遞,這個喊鄭「老表」,那個喊鄭「叔叔」,都是哀求之聲。鄭不理說:「喊我哪樣都淡話!錢完了我也沒辦法。」就說:「手伸出去,我要關窗了。」孫平玉又求,窗子使力關過來。外面的把窗抵住,關不了。積壓一天的失望的情緒,爆發了。都朝鄭罵。更外面的人,不知底細,還滿懷希望,往裡拚命地擠來。孫平玉又要被擠離窗口了。他兩眼都是怒火,盯著鄭看。鄭關不了窗,就走出來,要回家了。窗前擠的人群才散來又圍住鄭求。孫平玉又累又餓,坐在地上。擠這一天,比他干幾天的活都累。村公所院內,失望的人們指天罵鄭,說:「這個雜種是故意拿點錢來這裡表示表示。大頭呢,都是他拿去做生意去了。」天黑了,孫平玉才爬起來,往家走。一回家,就坐在火塘邊起不來,拿孫富民罵:「不讀嘛!以後就像老子如今一樣。擠了一天,一分錢都沒擠到。」

第二天大家就得知,說鄭從村公所出來後,就到吳明義家,將帶來不貸給孫平玉等的兩千塊錢貸給吳明義。孫平玉就罵:「這個雜種啊!他是成心不貸給我啊!我剛擠到那裡,他就說沒錢了!」孫平玉又朝鄭家跑,又求鄭發寬。鄭家正在翻樓上的蕎草下來打糠,孫平玉就急忙上樓去跟著翻。那草積了數年,全是灰。孫平玉覺這天恐怕吃進數斤灰了。到天晚,孫平玉成了個黑人。鄭看孫平玉實在可憐,今天幫他家功勞也大,才說:「錢實在是沒有了,看明後天有沒有人還款。你大後天來看吧。」

到那天天不明,孫平玉就跑了去。鄭家大槽門關著。孫平玉喊,屋內的說話就小聲了。總是無人來開門。孫平玉越喊越傷心,乾脆脫了氈褂坐下來。周圍的人說:「鄭家在的。你加油喊嘛。」孫平玉說:「我脖子都喊疼了,不理我我有什麼辦法?」

過一陣,謝吉安也來鄭家。叫一陣,鄭家總不理。謝吉安兒子考進蕎麥山中學,也無法了,來貸款供兒子讀書,也說:「這雜種今天哄我明天來,明天哄我後天來。我是跑得這條路閉著眼睛都能跑了。他昨天又貸了一千塊給吳明洪。哪裡是沒有錢!明明是怕我們把兒子供出來。法喇人啊,誰會希望別人有吃有穿?你的兒子成了大學生,他更不會貸給你!」二人等到天黑,鄭家都不開門,只得失望而回。第二天孫平玉在挖地,鄭去趕蕎麥山,遇上了。孫平玉說:「老表,望你救我一下了!我以後會感謝你的!」鄭說:「你明早上來吧。只有一百塊錢!」孫平玉知其盡量壓得不能再少,應付這事,還是忙連聲感謝。

當晚孫平玉就睡不著覺了,生怕明早起晚了,鄭一溜走,又無辦法了。東方剛動就出門,到鄭家門口天還不亮。鄭已出來,要出去了。孫平玉心想:好險,差點他又跑了。急忙上前打招呼。鄭說:「錢昨晚被我用了還賬了。你明天來。我今天要去蕎麥山。」不顧孫平玉的央求,就走了。孫平玉氣得發狂,罵著回家,又拿孫富民等罵:「你這些不爭氣的爛賊!書不好好地讀嘛!要是過到老子這一步,看你們咋個嚎聲氣!」

中午拌糞,孫家無錢,就拌不起肥料了。孫天主埋頭挖糞,孫富民從茅廁里打大糞出來,孫富華提來潑在糞上。孫平玉時常停下手中拌糞的鋤頭,高聲大罵:「看看哪家拌糞,不是在放普鈣肥?我們呢,肥料的影子都還沒有!明年咋辦?喝西北風吧!」罵到中午,孫天主說他去求鄭發寬。就洗了腳,跑到鄭家。鄭家的糞周圍,幾十個人在圍著拌。原來鄭握了財權,這些人都是為貸點款,而自動跑來幫他翻糞的。這些人見孫天主跑來貸款,都嘆息說:「孫平玉倒值得了!苦這一生也划得來了。我們呢,就慘了!苦到頭一樣都沒有苦到!」鄭發寬對孫天主說:「你爸爸倒值得了啊!我都羨慕你爸爸啊!」翻好糞,鄭一一表態救濟這幫人,又說錢現在都沒有,過幾天有了才貸給他們。人人都知他又是拿話誆人,但沒辦法,只得走了。孫天主說:「大爸,麻煩你救濟一下了。我現在幫不上你的忙,以後幫你的忙。」鄭說:「你以後出來是不是當老師?」孫天主說是。鄭說:「會不會分來蕎麥山中學?」孫天主說:「一定是分在蕎麥山中學。」鄭說:「那以後你這幾個老表到蕎麥山中學讀書,要你幫忙啦!」孫天主表示一定幫忙。鄭說:「侄兒子,主要是一直沒錢,害你爸爸跑了好些趟,我都不好意思啦!等我出去借點來貸給你。」就出門去一陣,假裝借錢,回來說:「只借到兩百元。就貸給你了。」於是辦了手續,將錢給孫天主,又叫過兩個兒子:「看看,這就是你老表孫富貴了!是法喇的大學生啊!他爸爸一個農民,還供了個大學生出來!你們要好好向老表學習!以後老表分回蕎麥山中學來,就教你們啦!」又吹一陣,孫天主才告別回家。

要過年了,孫家卻無過年豬。以前過年,孫家都要狠狠殺條大豬的。今年呢,豬死光後,陳明賀到劉家賒得兩個小豬來,他自己喂一個,分孫平玉家喂一個。孫平玉家喂這豬,才長到一百斤。陳福英說:「不殺個豬,不像過年。全家東張西望的。」還是把那豬殺了。將孫天主去貸來的兩百元錢,拿了五十元出來,去買了三條小豬來喂著。

一過了年,就動手栽洋芋了。陳家的生產,都在高山上,每年都比孫家的慢。於是都來幫孫家。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的馬雖死光了,又去買了來,仍然是一個馬隊。孫天主、孫富華、陳志貴、陳志偉、陳志誠趕馬馱種。孫平玉、孫富民犁地。丁家芬幫著切種,馬友芬等來幫著丟種,陳福九蓋糞。成天狂風勁吹,黃塵萬里。橫樑子、黑梁子上,狂風將地里的土揚起,塵柱高達數十丈。人走在路上,被風吹了走不動。馬籮里的糞,也被風翻出來向天飛灑。陳福九蓋糞,人要躬著腰,緊緊抱著撮箕,以防撮箕被吹走。蓋時手捏了糞,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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