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節

孫天主回到學校,才驚悉路家已調烏蒙。米糧壩關於路國眾賣女陞官之傳聞,立即進入他的耳里。米糧壩中學的老師,恨米糧壩的當權者,都在講台上發泄不滿。如區老師等,大講特講縣委書記逼公安局長納女為其兒媳,因公安局長獻女有功,就將公安局長升為縣委副書記。又講公安局長如何為升官發財,如何獻女求媚等事。老師在台上講,女生們都朝孫天主看。孫天主以前不理她們,只理路昭晨,這下孫天主受辱了,她們樂開懷了。孫天主聽得低下了頭。偏偏此事一直不息。這個老師這節課剛講了,下節課又一個老師來,又講,都是邊講邊罵。姑娘們又朝孫天主看了,她們在可憐孫天主啊!孫天主失望之至,備受打擊。聖潔的愛情,原來可以如此輕易褻瀆。才僅一個多月啊,路就變心到如此地步了。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孫天主整天課也不上,書也不讀,躺在床上睡懶覺。但他無睡懶覺的習慣,非但睡不著,頭倒疼起來了。起來走,也不知該朝哪裡去。他整天想的,是如何報復路昭晨。她使他徹底受辱,欺騙了他。以前晏明星背叛了他一次,他以為路不會背叛,沒料路又背叛了。他恨女人了。終於覺得一切都是假的、虛偽的。世上沒有什麼東西不包含著自私,愛情尤其自私。舉例來說,晏、路不美,他不會愛她們。他沒有才華,二人也不會愛他。那麼多姑娘愛我,我為何不愛她們?也有那麼多人愛晏、路,二人為何不愛他們?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孫天主成天過得恍恍惚惚,心境蒼涼。報上還在發他的文章,他的名聲在米糧壩如日中天。但他已不感興趣了。報社編輯也寫了熱情洋溢的信來,稱讚孫天主,叫他不斷賜稿,報社將一如既往熱情用稿,將他的文章當一個欄目開下去。孫天主也無動於衷了。那些姑娘,因孫天主愛情上大受挫折,重又燃起希望之火來。孫天主頹唐不堪走著時,最精美的風景總是突然出現在眼前。又一個姑娘緋紅的臉,比春天的花還艷,又出現在他面前。孫天主精神一振,天吶,又一個姑娘愛上我了。但他立即又頹唐下來,可憐這些姑娘。世上好人多的是,你們何苦看上我這外強中乾的廢物呢!他已覺得世上的人都可憐。

路昭晨的信來了。孫天主看完,就扔開了。她信中說了事情緣故,聲明她已與劉無關,仍然愛他,要他閱後回信。孫天主不回,想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孫天主愛你,就絕對不會弄到背著你路昭晨搞上一手,才寫信講原因,聲明仍然愛你。我不會的!我要愛就愛,要恨就恨,不耐煩像你一樣使手腳!不久,路第二封信又來了,問第一封信收到沒有,仍請回信。孫天主仍不睬。到第三封信來,又問一二封信下落。孫天主火了,到郵局擬一電報:「均悉。天已崩,地已坼;海已枯,石已爛;人已死,心已滅,情已盡。不欲再見矣!」後想想,又改為:「均悉。此地無銀三百兩。絕矣!」發了電報,心中又隱隱生疼,忽覺這樣不對。路若於我無情,何苦三番來信呢!這一電報去後,那一切都告斷絕了,他也有所不甘啊!他回到宿舍,難過起來。欲去重發電報更正,又心情矛盾,必須更正和不能更正的理由都有,兩種理由都是異常的充分。他終於沒複電複信更正,你令我悲憤欲絕,我也讓你悲憤欲絕吧!

高考在即,區老師等著急起來。孫天主若高三時猛苦一通,大學雖無望,專科學校等,希望還在的。於是天天催。孫天主無動於衷。他對什麼升學等,都不感興趣了。報社也發來電報,言孫天主以前所投稿件將刊罄,望急速賜稿。孫天主也不睬了,現在就是讓他當世界英豪,他也不感興趣了。除非路回到他的身邊。有時他跑到郵電局,欲發電報叫路回來,如她仍未變心,就叫她回來當面向他說清楚。他明白只要她一到他面前,不用她說上一言,他就會仍然愛她。但到郵局,又彷徨半天,發不出電報去。他想像路極聰明,會想到他對她一片痴心,會想到她一回來,不用一言,就令他愛她了。她應該會想到這一著,主動找來的。

實在難過了,孫天主心中又無法排遣。這日出校,忽想小學時的李老師,多年不見他了,去見見他,也好排解心中的難過。就打聽了,投李老師家去。找到李老師家,是一間頗舊的瓦房。一位頭髮花白、精神衰邁的人出來,孫天主以為是李老師的父親之類,說:「同志,我找找李老師。」那人說:「你找他做什麼?」孫天主說:「我是他的學生。」那人說:「你是哪裡的?」孫天主說:「我是蕎麥山的。」那人說:「你叫什麼名字?」孫天主辨認半天,忽覺面前的就是李老師,就喊:「你是不是李老師?我是孫天儔啊!」李老師也才認出來,忙來拉了孫天主的手,說:「你長高了,長大了,也長變了,我認不出來了。」就拉孫天主進屋。孫天主驚訝不已,李老師老了許多,再不是當年那副皮膚光生、精神飽滿的樣子了。他暗中屈指一算,別來已六年了。六年的李老師,已形同朽木,人生最美的光景,去了。他不由有點黯然神傷,不知六年後的路昭晨會是如何,自己又是如何。

李老師家中,甚是貧寒。進屋一見,一無所有。搞了半天,李老師找到個凳子,上面儘是灰,他就忙用口吹灰。孫天主忙接過就坐了。李老師直叫:「吹吹灰再坐。」他又進屋想找點東西出來給孫天主吃,找了半天,找到幾個冷紅薯,遞與孫天主說:「天儔,我想找個香蕉給你吃,卻沒有了。你吃個紅薯。」孫天主接過,心想走到這縣城周圍人家,哪家不富裕了呢。只有李老師家,像走進了法喇他孫天主的家一樣。李老師問起孫天主這些年讀書的情況,孫天主講了。他問:「那今年畢業,能不能考個大學?」孫天主說:「本科無望了,專科還有一線希望。」李老師忙說:「考取專科也好啊!也是大學啊!」繼而難過地說:「這些學生,只有你來看我啊!如王勛傑,我也教過他幾天,即使沒教過,我當時是法喇小學的校長,也當教過他。他不認識我嗎?認識。但在街上一見我,老遠就把頭抬高了,眼睛一邁,從旁邊走了。又如謝吉林家大兒子,也是這樣。一生耕耘,結果如此,令人失望,早知如此,當年何苦那樣費心費力呢!」說完便頹唐不堪。李老師說起自己的遭遇來。妻子前兩年死了,死時才四十六歲。大姑娘前年米糧壩中學高中畢業,未考取,去年補習,又沒考取,今年嫁與她高中時的一個同學了。二女兒去年米糧壩中學初中畢業,也未考取,今年也嫁她的一個同學了。三女兒現在米糧壩中學初三學習,成績也不好。四姑娘在初一,學習也不好。小兒子呢,才讀小學四年級。李老師說:「我這些年,年年舉債,債都還沒還清啊!」

天晚了,李老師煮好飯,叫吃飯了。灶房裡一片昏暗。李老師的小兒子放學回來,於是三人蹲在灶房裡吃飯,連凳子都沒有。飯也僅是一點米,菜是淡南瓜、淡茄子,煮熟了蘸著辣子蘸水吃,幾乎沒有油。孫天主見老師辛勤一生,如此傍晚只有個不諳世事的小兒子在身邊,晚境如此凄涼,就吃不下飯去。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悲哀。想想佛教雲,人生生老病死,皆是痛苦,此話真不假啊!

吃了晚飯,李老師的兒子就去睡覺了。師生二人,就談起法喇的人和事來。李老師問孫江成等的情況,孫天主說了。又問孫天主他們當時那班學生的情況。孫天主說:「那年就考取我和吳耀軍等四人,另兩人在蕎麥山中學讀了一年,因家境困難,失學了。只有我和吳耀軍堅持讀下來,吳耀軍現也在米糧壩中學讀高三。其餘的呢,謝吉林的兒子謝慶成當年未考取,又在小學補習,第二年考取蕎麥山中學,初中畢業又沒考取,補習一年,今年考到地區農校去了。趙家壽第二年補習考取初中,初中畢業也未考取,現已回家結婚了。吳耀祥第二年考取,初中畢業也未考取,如今流浪於外地去了。吳耀周第三年考取蕎麥山中學,初中畢業也未考取,回家結婚了。王勛科第二年考取,初中未畢業,就回家了,如今也結婚了。其餘的人,小學畢業未考取,如今都結婚了,有的小孩已兩三歲了。」

李老師又問起群眾的生活。孫天主說:「都比你走時好些了。你走時都是茅草房,如今一半多的人家,都改成了瓦房。但要在法喇生存下去,更困難了。山比你走時,更光了。泥石流也比那時更厲害了。河壩里的石頭,已高過小學。那小學很快要被泥石流衝去了。去年泥石流,就捲走三戶人家。法喇的水也乾涸了。有的人家在法喇無法生存,已遷往西雙版納等地去了。還有的往昆明打工去了。」李老師說:「那觀念變化大了嘛!我在法喇時,法喇僅幾個當兵的到過昆明,到過縣城的,也就是你爺爺等人。如今居然遠遠地去了。」孫天主說:「這六年來觀念變化的確很大。你走時,法喇人結婚,都要正式辦酒,還很老式的。如今呢,辦酒結婚的,太少了。多是男的拐了女的就走。且都不到結婚年齡,結婚證也不辦。天天為此打鬧不已。」

李老師說:「我很懷念那時法喇純樸的民風啊!很富於人情味。一到冬天,家家殺豬。一家殺豬,全村都請,人們都去,異常熱鬧。我們幾位老師,今天到這家做客,明天到那家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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