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節

學期結束,孫天主欲去找路昭晨告別。而她不在。孫天主就回學校,收了東西,寄存了,就與吳明彪等說了一聲,請他們轉告孫平玉和陳福英,他去游四川涼山了。孫天主也沒什麼錢,游其實就是流浪,一路取農民地里的東西吃了,晚上在人房下過夜,白天接著走。等他從四川會理、會東、寧南、普格、布拖、昭覺、金陽、雷波過江,從永善、大關等地走回,已近一月。人消瘦了許多。孫平玉、陳福英一見,大吃一驚。

回到學校,方知路已考取中山大學,早已到校去了。米糧壩歷來無學生考入重點大學。這下引起了轟動。都道米糧壩出了個才女。上學了。孫天儔想讀文科無法考軍校,便欲去學理科。區老師大驚:「你是不是開玩笑?到高三了你才去學理科!」但孫天主硬是跑到理科班,去上了幾天課。物理、化學等,因他在高一就未好好地學,高二又沒有學過,如今老師在上面講,他在下面什麼也不知道。僅是初中時學了點「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等,如今全用不上了。而且數學、英語兩科,他也聽不懂。這四科都不行,還學什麼理科。孫天主絕望了,軍校是讀不成了。將軍啊將軍啊!考取了就有望當孫將軍!如今當不成了。

孫天主只得回到文科班來。但數學、英語還是聽不懂。英語科他如今連二十六個字母都不能全讀,單詞記不到十個。數學呢,一看老師黑板上解一道題,竟滿滿一黑板,甚至還裝不下,只得擦了半邊黑板再來。孫天主從那題開頭看到尾,除了涉及初中學過的看得懂之外,別的都看不明白。孫天主一拍手:完了完了。我將徹底地完了。於是他認定高考考不起,作為社會青年應徵入伍算了。多年來雲南兵都往西藏去,孫天主也決定當兵到西藏,去保家衛國再考軍校算了。他於是放心地又從《明史》看起二十四史來。看了兩個月,連《清史稿》也看完了。

路來了封信,說了她到學校的情況,鼓勵孫天主好好學習,是要考取大學才行。並說她考取大學後,才覺讀高中簡直是玩兒戲,大學才能學有專攻,學到真正的知識。孫天主回了信,說了他到理科班去,又折迴文科班,深感升學無望的苦惱,並說自己已全然不學了,等著明年高中畢業,當兵到西藏去算了。她又回信對他進行批評,叫他儘力而為。並說數學、英語不行的話,她假期回家,幫孫天主補。孫天主沒有補的信心。這一學期就這麼結束了。

晏明星與那姓文的談戀愛了。孫天主看見,已引不起他多大的醋意了。他們二人相見,平平常常,如今覺誰也沒欠誰。孫天主天天在看二十四史,哪裡管這麼多。倒是學校里戀愛之風,吹得頗熾。孫天主他們班上,無什麼好看的姑娘,城裡的男生都忙去追其他班或初中部的女生去了,孫天主聽到的新聞頗少。班上的呢,晚上在宿舍里,聽到的就多了。縣城周圍的幾個農村男生,買了輛自行車,騎著到學校來。自行車這東西,對農村女生來說是了不得的新事物啊!像蕎麥山呢,孫天主等讀初中時,老師們就天天學騎自行車,在路上摔了頭破血流的,來上課時學生就盯著老師頭上臉上的疤看,但用不了幾年,一半的老師還是學會騎自行車了。有個別老師負擔不重,經濟寬鬆,買上了自行車。則補呢,孫天主去讀了一年書,沒見到一輛自行車。會騎自行車的老師,不知有沒有。當地學生自然也不識什麼自行車了。到米糧壩來看,自行車也少。因米糧壩縣城,也是一個坡。如果買輛自行車,是所謂下坡人騎車,上坡車騎人,也無各單位職工買自行車。反正上下班、辦事會友都是走路。這幾個男生從家裡想了辦法,買個自行車來,就是為了好追姑娘。班上這些農村姑娘一看,果然被吸引住了。就被這些男生帶去學騎自行車。什麼女生的褲子被自行車座墊掛爛了,什麼月經把座墊染紅了等庸俗的傳聞接著就來。其他幾個班呢,有的作風不正的女生與外面的社會流氓鬼混,流產了。有個女生天天和一夥流氓鬼混。一天晚上,另一夥流氓哄了這女生夜出,在學校旁邊的甘蔗地里,對這女生進行輪姦,鬧得沸沸揚揚。

孫天主讀完二十四史,深感空虛,找不到讀的了。就讀中國及各國小說。一兩天一本,很快就讀了幾十部。有的小說名聲很大,孫天主借來一讀,才覺無聊。與他去年寫那部比下來,差不了多少。孫天主於是雄心勃發,又想寫小說了。但終是對去年的失敗記憶猶新,不大敢動筆。而且如今只有一年時間了,如果又像去年那樣寫,那到高中畢業,不一定就寫得完這部小說。縣城裡的小說,畢竟也少。讀到這一學期將盡,孫天主就感覺找不到讀的了。於是回頭寫散文,想把以前寫的東西都整理一下,向報刊投稿。但整理好了,如何投稿,他不知道。他就用信箋寫了,拿到縣郵電局去寄,虧那郵電局裡一人稍懂,說:「小夥子,你要投稿,不能用信箋寫。我為什麼知道呢,以前有個省上來的記者,來米糧壩採訪,寫的稿件用稿紙寫。他寫好了拿在郵電局來交,我說:『記者同志,用信箋紙寫不行?』他說不行。我才知道。」孫天儔就買稿紙來寫。怎麼在稿紙上寫稿,他又不懂,便去請教那郵電局的老職工,那老職工當年也沒注意那記者怎麼寫的,無法回答。孫天主回學校,自出心裁地寫。他一筆一划地寫,歷來考試都沒這樣認真過。但就因力求寫好,卻怎麼也寫不好。句號也成了逗號,「二」字寫成了「三」字。孫天主只得撕了重來。再寫呢,又出錯,又撕。近千字的稿件,寫了十多遍,才寫好。寫信封呢,米糧壩無人寫東西,更無人發表文章,無人知信封怎麼寫。孫天主躊躕了好半天,他想乾脆試一下,就按報紙下面的報社地址抄,但抄時因激動,又出錯,連寫幾個信封,才寫好了,用挂號將文章寄了出去。寄時孫天主很激動:我要開始發表作品啦!第一信寄出,孫天主一夜激動,第二天就忙去縣圖書館翻報紙上是否有他的文章。找了半天,沒有。他才失望地想:我那信到省上,少說也要十來天。昨天才寄的,弄不好今天那信還沒出米糧壩地盤呢!一發不可收拾,他第二天又抄了一篇,寄了出去。第三天,又是一篇,不久就抄了十來篇寄出去了。

一個學期就這麼結束了。路昭晨寫了信來,叫孫天主假期留下來,她幫他補數學、英語。孫天主猶豫不決:留下來又留在哪裡呢?不可能去她家啊!住旅社,他沒錢啊!沒有不透風的牆,孫天主與路有親密關係的事,路父也知道了。路父很惱火。米糧壩中學的老師在路考取大學後,多少人天天寫信去給路,路父都叫女兒莫理睬,好好讀書,一個農村小子,比米糧壩中學的老師,差多了。路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了,如此怎麼能行。所以他也批評其女。孫天主也知道了。他天天去縣圖書館看報紙,天天在報上找啊找,一版一版地找完了,就是沒有他的文章。期末考試已結束了。人人在準備回家,孫天主也要回家了。這日他又到縣圖書館去翻,翻了許久,猛見第三版中間巴掌大的一塊,用線框了。上面指頭粗的五個大字:「難忘的童年」下面蕎粒大的三字:「孫天主」。孫天主立覺發現了金子,心花怒放,一氣將全文讀完,又回頭讀。讀完,就盯著那標題的五個字和作者名的三個字呆笑。笑一陣,又通讀全文,字字都是金子啊!一千多粒金子在閃光啊!他呆笑,端詳;端詳,呆笑,陶醉了。那管理員問其故,孫天主說:「我的文章發表了。」管理員大驚,忙跑來看,果是「孫天主」三字,紅了臉,激動不安地將報紙拿了讀,完了,就叫認識的人:「你們快來看,這個小夥子的文章發表了。」一時擁來多人,見上面「米糧壩縣蕎麥山鄉法喇村」等,都或難過,或激動,紅了臉,盯著孫天主看,從下看到上,從上看到下,問孫天主:「你是蕎麥山的啊?那麼窮的地方,公然還有人會寫文章。」

孫天主一路歡快地跑回學校。郵電局前的讀報欄,這一報紙也貼出來了。已有幾個愛讀報的學生髮現了,一聲喊,來了一大群米糧壩中學的學生,圍在那讀報欄前,搶著看那文章。但文章只有巴掌大,人是一大群,許多人看不到。人越來越多,孫天主見晏明星等聽說孫天主的文章發表了,都跑來看,但隔著老遠看不到。她紅了臉,盯著孫天主笑,眉毛鼻尖等無不是對孫天主的恭維。孫天主也咬著牙向她點頭,心想: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那姓華、姓連的姑娘等都來了,臉紅通通的,都像些蘋果一樣。她們看不到文章,就來向孫天主撒嬌:「孫大作家,背給我們聽聽嘛!」孫天主想:我那是悲慘的童年,你們聽了要慚愧的。不背。裡面報欄下,有人對外面這些姑娘說:「你們聽好,我念給你們聽:難忘的童年,孫天主。米糧壩縣蕎麥山鄉法喇村,海拔二千七百到四千米,是個高寒、偏僻、貧窮、落後的山村。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那裡。」這些姑娘邊聽邊朝孫天主笑,恭維說:「大作家,寫得多好啊!」孫天主紅了臉,想:不好的要來啦!他想逃走了。但他實在想看看這些城裡嬌生慣養、花容月貌的姑娘們對他的貧窮的反應如何,咬牙站著,等下去。

裡面還在高聲地念:「我的父母都是農民,父母對我的期望也不過就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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