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節

新學期開始,孫天儔又去上學了。到公路邊來攔班車。從早上攔到中午,每來一輛,都是滿的。車裡面站得黑壓壓的,引擎蓋上都堆了七八人。司機見孫天儔等招手,搖搖手就走了。孫天儔等得好不煩躁,就想不去讀這書了。到中午過後,已沒有到米糧壩的車了,孫平玉等失望地站起,欲和孫天儔回家。王元景過,見孫家父子,就說:「富貴不消回家去了。就在我家這裡住!明天勛傑、勛眾也要去米糧壩,一起攔車。」王元景聽孫天儔在學校學習異常厲害,是個考大學的材料。一遇上孫平玉,就說:「侄兒子,全村子都說你養了個好兒子啊!你要出頭了!」孫平玉說:「哪裡比得上大爸!大爸供出個大學生來了,我還高中生都沒供一個出來。」王元景說:「快了快了,你也要供出大學生來了。」全村都佩服王元景會為人,就在這些地方。聽說孫天儔要成功了,他就主動和社會經濟地位比他相差甚遠的孫平玉父子相交。時常與孫平玉說:「富貴回來,你叫他只管來我家玩!和勛傑、勛眾在一起,互相切磋學問,讓他們叔侄也增進感情!」孫平玉每次都答應,也給孫天儔說了,但孫天儔一直沒有去。現在王元景又叫,孫平玉就對孫天儔說:「你就跟你大爺爺去嘛!我回家去了。」孫天儔就和王元景到王家。王勛傑與其弟王勛眾在屋裡收東西。王元景則在火上燒臘肉,洗好,就拿到外面吹乾水氣,晚上裝進包里讓王勛傑和王勛眾帶走。孫天儔幫他籠火,二人在火塘邊邊做事邊談。王元景說:「這肉他們拿在米糧壩去,一是都用電爐,沒有這柴火好燒,麻煩得很。二來燒了洗了,洗肉水就倒了。我在家裡燒來洗呢,洗肉水就倒給豬吃!不浪費!」孫天儔一聽,深覺英明。

天晚,王元景與孫天儔吹起勁了,大為感慨:「富貴聰明啊!懂得的人生道理,多少二三十歲的大人都比不上啊!」就與王勛傑弟兄說:「你兩弟兄都要學學富貴!」他本是叫孫天儔來和王勛傑吹的,沒料來了,一直是他在跟著吹。夜裡,他又叫孫天儔和他睡一床,又吹。近天明才罷。次日天明,煮早飯吃了,王元景見在飄雪花,就囑眾人:「你們在家裡烤著火,我出去守著。」就披個氈衫,出去在公路上攔車了。攔一陣,回來說:「去掉一輛了,擠得滿滿的。」王勛傑說:「不行,還是我們出去攔!萬一有我認識的司機,來了你也認不得,就跑掉了。」於是大家找氈褂氈衫穿了,出來攔車。雪越下越大,地上全白了。老鴰在孤零零地叫。他們邊跳邊等。不久又來一輛。人擠到彷彿要壓到司機身上了。司機不停,去了。王元景說:「看來難等了。實在不行,明天再走。」王勛傑著急了:「今晚老師要開會,我還在這裡啊!」又來兩輛,還虧司機都認識王勛傑,那人都站了貼到前面的玻璃上了。司機停下,門打不開,就叫王、孫等三人從司機的座位爬上去。王勛傑兄弟上了一輛,孫天儔上了則補來的一輛。司機站下地來,把孫天儔從方向盤那裡推上去。他才上來,叫引擎蓋上的五六人:「往裡面擠!往裡面擠!」他又努力推孫天儔,把孫天儔推了在引擎蓋上站著。孫天儔四周被  擠的緊緊的。車走動了。孫天儔想:不是王勛傑認識司機,自己今天也走不成。

沒料晏明星就在旁邊。她一見孫天儔,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叫孫天儔:「你來坐!」孫天儔想那她坐什麼,就不坐。叫她坐。她也不坐,硬要孫天儔坐。孫天儔哪肯坐。她一站起,就被人群擠了巴在車玻璃上了。孫天儔叫她快坐,她不坐。司機認識晏明星說:「明星兒,你們到底哪個坐?車這麼擠!」車內的人本就嫌站著的多了,公然還有一個不坐座位,又站起來爭空間,把座位閑著,就嚷:「你們坐不坐?不坐我們要來坐了!」孫天儔催她坐,她催孫天儔坐。誰也不坐。外面雪越下越大,世界好不荒涼。路況不好,又繞來繞去,車內又擠。孫天儔頭暈了。不久就欲吐。晏明星頭暈了,不久就吐了,忙湊到車窗往外吐。孫天儔感激不已:「她是為了我而吐的啊!」她吐好,孫天儔叫她坐在座位上,她仍叫孫天儔坐。孫天儔不坐。二人紅了臉,不出一語。孫天儔盯著她漂亮的身材、面龐想:「我要是娶她,會是很幸福的啊!她會永遠愛我的!」過一陣,孫天儔見她站著,被人擠壓得可憐,又叫她:「你快坐!」她說:「你坐!」誰也不坐。孫天儔想拉她坐下,又想不對,我不該拉一個女生的手。勸她呢,又不起作用。她有時勸孫天儔坐,孫天儔不坐,勸急了,也想伸手強行拉孫天儔坐下,但手伸到孫天儔面前,又縮了回去。二人就這樣整整站了一天,誰也沒坐那座位,那座位也一直空著,直到米糧壩。下了車。孫天儔幫她提東西,她說:「我提。」忙把東西自己提了。雖並肩走,也不說一句話。誰都明白在車上還可以互促「你坐」而現在不能叫「你坐」,因而沒說的了。孫天儔想問問她是否見到他以前在她作業本上寫的話,又沒有問。到學校,就分手了。互看一眼,都沒有說。

一回到學校,孫天儔又開始讀他的二十四史。區老師又勸,孫天儔仍是不聽。但管理員對孫天儔放心許多,允許孫天儔將二十四史借到學校去讀了。孫天儔每天就帶了《宋書》、《齊書》等到教室里,老師在上面講,他在下面埋頭看書。

學生的生活實在清苦。每頓吃的都是苞谷飯。雖有米飯,但與苞谷飯實行兩個價,比苞谷飯貴得多。八名學生一盆飯一盆菜,飯端出來後,八雙筷子努力從盆里向外擀飯,有狡猾的,用碗進去舀。於是都用碗,碗磕得一片響。飯分好,菜盆一端來,各自忙了撈著,拚命地吞。要是吃得不快,別人先吃完,菜一光,你就只能吃乾飯了。孫天儔他們班的學生,要狡猾些。菜端了來,眾人先用筷子在盆里撥著找蟲。找到了又白又大煮得極其醜惡的蟲,拈到盆沿上放著。就爭先恐後努力撈菜吃。吃得差不多,一幫人放下碗筷,將那蟲放回盆里,全體氣勢洶洶地去找食堂算賬。食堂見了盆中的蟲,無話可說,為息事寧人,答應重給一盆菜。眾人又端了一盆菜來,仍是用筷子先撥著找蟲,這次是找到就拈了扔了。又開始爭先恐後吃菜。因油水少,學生都從家裡帶了豬油或油炸辣子來,每頓吃飯前,先挑一塊油在碗里,將飯擀到碗中,將油燙化,拌了飯吃。陳明崇聽說孫天儔學習很好,有考取大學的希望,就叫孫平玉、陳福英:「你們可以叫富貴有什麼困難,就來給我說!」後來孫平玉等知孫天儔說油水不足。就與陳明崇說了,孫天儔從家帶點臘肉來放在陳明崇那裡,每到星期天,就去那裡煮了切好帶回學校,每頓用飯燙冷肉吃。時常肉只能被燙得有點溫,表面的油都沒化,就將那肥肉一嘴一片嚼下,很是舒服。後來就專門吃冷肉了。不論肉質肥瘦,都吃冷的。甚至豬油,也吃冷的。挑了放在口裡,化了,就吸下去。

農村學生,無論高山、河谷,都是一樣的:窮。家境極困的,讀初中就把家讀垮,無法讀高中了。能讀高中的,都算是在農村不錯的人家了。但經初中三年消耗,即使很有的人家,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在米糧壩中學高中部,窮學生很多。一個與孫天儔同宿舍的學生餓極了,身上又沒有錢,只有從家裡帶來的一塊冷肥肉,就跑回宿舍,打開箱子,抱起那塊肥肉就啃。肉在口裡未化,就全咽了下去。到肚裡了油才開始化。他與孫天儔說:「你寫小說。我提供給你一個感覺:冷肥肉吃到肚裡油才開始化,那感覺真是無比的美妙!」

孫天儔他們同年級有一高山的學生,姓牛。家裡有時帶不來錢,他就飢一頓飽一頓。有時兩三天不得飯吃,面黃臉瘦。無可奈何,就天天睡在床上,以減少運動量。終於借到點錢或家裡帶了錢來時,吃飯如同復仇,拚命往肚裡裝。直裝到感覺飯要從喉嚨里溢出來了,才覺報了平時受餓的怨憤,才喜氣洋洋地站起。同班有兩個雖也是鄉上來的學生,一姓馬,一姓龍,但二人父親都在單位,母親在農村,還較為闊氣,平時穿大皮鞋。姓牛的學生平時常受飢餓,而二人較有,就去投靠二人,幫二人做事,二人賞他頓飯吃。如二人叫他去打飯,那他這頓飯就由二人供給。下課了,姓馬的就叫姓牛的:「牛大兒子,去把你爹的飯打來!」姓牛的說:「馬大兒子,拿票來給爹,爹去幫你打!」姓馬的就撕一張票遞給姓牛的。姓牛的說:「怎麼只撕你的?我的呢?」姓馬的說:「兒子,爹養你到十八九歲了,可以了。難道要一輩子養你?」姓牛的說:「快莫鬧了,再撕一張票來!」姓馬的說:「你喊我一聲『爹』,爹就多撕一張給你!」姓牛的說:「快撕來!不然我不去給你打飯了!」姓馬的說:「把爹的碗還來,爹自己去打!」姓牛的說:「還是爹去給兒子打!快撕票來!」姓馬的說:「那你就叫我一聲『爹』啊!養你十幾年了,『爹』都不叫一聲?」姓牛的就來搶票。姓馬的就叫:「同學們看看!兒子竟敢打爹了!」倒反將姓牛的幾拳打了,才說:「兒子,爹見你可憐!饒你了。」才多撕一張票給牛。牛去打兩碗飯來,自吃一碗。吃好飯,又要給姓馬的洗碗。姓龍的要吃包子,就叫姓牛的:「牛大兒子,去給爹買十個包子來。」姓牛的說:「爹去給兒子買。」買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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