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節

將近兩月,孫天儔走訪了全村,深覺法喇人民可憐。每晚回家,興嘆不已。這日他去採訪曾於乙巳年開赴越南抗美援越的何國才。何與安正書等人甲辰年入伍後,調到烏蒙訓練三個月,又調到昆明步校訓練半年。十月分別調入昆明軍區、廣西軍區,開赴越南,轉戰於老街、安沛、富壽等省。安正書等在高射機槍班,何國才在排雷班。安等所在連隊擊落美軍轟炸機二架,俘虜美軍飛行員三名。何國纔則以精湛的排雷技術,排除數以萬計的地雷。但這個當年的排雷英雄,如今窮困潦倒,人又有些懶,就苦不到吃的。孫天儔去找他時,他妻子說他出去放豬去了。孫天儔到地里去找他。原來他哪裡是放豬,而是在剝削豬,把豬趕到早已收過的洋芋地里,豬就在那地里拱。豬拱半天,拱到個洋芋了。他早觀察著的,一見豬有喜色,忙提了棍棒上去,拚命打豬,把豬打得嚎叫而逃,洋芋從豬嘴裡掉了出來,他就把洋芋撿了,揣進自己的包里,又讓豬拱。拱到第二個,他又衝上去打豬,把洋芋奪下。孫天儔來了,他邊與孫天儔講他在越南戰場上的英雄故事,邊盯著豬。見豬又拱到一個,立即飛起,棍棒沉悶地砸到豬身上,豬一聲慘叫,洋芋掉了,他就把洋芋撿了,又對孫天儔講起來。孫天儔見那洋芋上,儘是豬的唾沫。採訪完,孫天儔就往回走,心中既憐憫那豬,也憐憫何國才。

孫天儔回家,還在想著這事,長吁短嘆,想何國才這日子怎麼過。孫平玉、陳福英又藉此事教育諸子:「你們一天無事,好好地在這村子頭看看!慘的人家多得很啊!不消我們說,你們一去看就明白了。」陳福英就講起陳福芬家來:「過年那晚上,你們去你爺爺家玩去了。我和你爸爸下去喊你們,黑得路都看不見,我們也摸著走。後見前面一人也在摸路。我們一問,等出聲,才知是陳福芬。我說:『姐姐,你咋在這裡啊?』她就哭了,拉起我說:『我的大妹啊!過啥子年啊!是過可憐啊!人人在過年,家家在過年,我呢,過的是可憐,哪裡是過年!他爺兩個前天就去堂琅坪找糧食,年三十晚了,人花鬼面不見一個!我昨天就心焦了。想即使找不到糧食,也該回家來了。大年三十,好上哪家門上討口?我昨天就出來望,天黑了都不見回來。半夜我才回家,娘兩個上樓找半天,找得兩個洋芋下樓來,燒在火頭,一人吃一個。吃好,我說:「孫平仙,明天就過年了!他爺兩個今晚上就該回來的。明天三十晚上,大過年的,收賬的都不好上門,莫說他們找糧的,好到哪家?恐怕是找到點糧食,被人家瞅准了,圖他們那點糧食,把糧食搶了,人也整掉了!」娘兩個就哭。要想請人去找,大過年的,好請人家哪個?再說你請人家去找,也得糧有一顆,米有一撮,才好請,難道還好意思請人家餓著肚子幫你家去找人?我今天天不亮就起來,坐在上面梁子上望,眼睛都望花了,不見他們回來。兩條牛走來,我以為是他們來了,忙站起來去接。走半天才發現兩隻角。到天黑,還不見回來,我就沒有想頭了,坐在那山包上,越哭越想哭。哭齊剛才,我聽別人說孫江富去找糧回來了,想去問一下看見他爺兩個沒有。去問時,孫平畢、孫平東才說孫江富也去找糧還沒有回來。我的大妹啊,姐姐這一生,不曉得前世犯了什麼過錯,弄得這樣可可憐憐,凄凄慘慘。』我和你爸爸商量,她雖平時像不知事的,叫他兒子來我面前爭輩分,但現在看著也可憐,難中好救人。她家裡現口無糧,還餓著肚子,就想蕎、麥還要過推,等推了整出來吃,今年都過了,到明年了。還是洋芋最方便,就端了一撮箕洋芋去給她娘兩個。一進門一看,好不可憐,冷火秋煙的。娘兩個就黑摸摸地坐在火塘邊哭。差不多要餓癱了。我們倒了洋芋,她又哭起來:『大妹啊,你救濟姐姐,姐姐感激不盡啊!姐姐沒有臉見你啊!一樣的祖人,一樣的骨肉,一樣的姐妹,你有吃有穿,姐姐無吃無穿,你左一回端撮洋芋給我,右一回撮碗麥面給我,姐姐吃得害羞啊!大妹你長雙腳手,姐姐也長雙腳手,都能勞動,姐姐卻像個討口的,說不過去了啊!你有吃有穿,不是偷來的搶來的。姐姐無吃無穿,也不是被人偷去了搶去了。我家這運氣,是丑得很了。生產種下去,地犁得同樣深,種切得同樣勻,糞蓋得同樣足,偏偏別家的長得好,就是我的長不好。人家的一畝地挖十籮洋芋,我的十畝地挖不得一籮洋芋。我奇怪了,天天去看王元國家的。我怕自己運氣丑,就去請王元國,說:「王元國,大嬸圖你的運氣好,來請你幫我家犁天地嘛!我家運氣丑,無法了。」王元國就來幫忙犁了。丟種也是請王元國家媳婦丟種,蓋糞是請王元國家姑娘蓋的糞。等出出來一看,氣不死人:一畝地還出了不到五十棵洋芋。而王元國家的呢,出得像樹林一樣。王元國來看了,連說:「奇怪!奇怪!」他媳婦也來看,說「怪了怪了。同樣的種,同樣的糞,同一天種的。我家的好得很,你家的一窩不出。」我又趕緊補蕎子,才得點收成。幾百斤種,幾十籮糞,就像漏下地底去了,一點影響都沒有!』」

看來孫富民已註定在農業上了,孫平玉、陳福英為他的婚姻著急起來。就他的年紀,隔結婚還遠。但法喇近年風氣日差。女方逼男方比從前厲害許多。以前也有逼的,但頂多逼一兩條豬,現在呢,逼男方修起大瓦房,否則不嫁。起一間大瓦房至少兩千元,誰家起得起幾間?陳福達開陳福英的玩笑:「姐姐,你還不準備起大瓦房?四個外侄要結婚,你得起起四間大瓦房啊!」陳福英說:「我住的還是茅草房,哪個起得起大瓦房?要討媳婦的,各人自己去想辦法!我是起不起大瓦房的!」說歸說,但孫平玉、陳福英聽這家逼那家起大瓦房,心裡也真為之慌。想還虧孫天儔成器,看來以後在單位上,就少一個逼他夫婦起大瓦房的了。而孫富民呢?問題就來了。

女方拚命逼男方,男方不是就不會想辦法。有的人家老實,兒子也的確不成器,就只得賣豬賣牛,把大瓦房起起。有的人家呢,兒子稍有些才貌,便將姑娘哄了,帶著跑米糧壩,在旅社裡包間房,住兩晚上,生米做成熟飯,叫做「旅行結婚」,免掉被對方逼大瓦房的苦惱。這是一個當兵人名秦國政的發明的。秦家原來很窮,長子秦國政去當兵,回來一身軍裝,很威風的。秦從小至今二十幾歲,因其家窮,找不到媳婦。如今回來,家雖還窮,臉上乾乾淨淨,牙齒刷的白朗朗的。看著不錯。當父母的當然不會被那表面現象所迷惑,而未知世事的小姑娘呢,就不同了。趙家的姑娘就上當了,秦國政對趙家姑娘吹他在部隊如何如何,天花亂墜。姑娘就瞞著父母和他私奔。他把姑娘帶到部隊結婚了。趙家到處找姑娘。秦家老者才去與趙家老者說:「你家不消找了!你姑娘已嫁我兒子!他兩個到部隊去結婚了!我來說與你知道!」趙家老夫老婦聽了,氣得幾天沒吃飯。罵姑娘瞎了眼睛,好日子不會過,嫁了個討口之家,這下去跟秦家討口了!氣憤之極,就到秦家門上,逢鍋便砸,逢碗便摔,要秦家起大瓦房。秦家不起,說:「既然你家不願這樁婚事,就算了!我帶信去給兒子,把你姑娘退還!」趙家這姑娘,從小就許給劉家。劉家以前來商量婚事,趙家就逼劉家起大瓦房。大瓦房不起起,姑娘不嫁。劉家無奈,正在起大瓦房,趙家姑娘卻被拐走了。劉家大怒,來逼趙家要人。趙家就帶了劉家到秦家門上。秦家求和,劉家不聽,非要人不可。秦家如何捨得給人,只得高價求和。劉家歷年與趙家的東西,不過五六百元。這下劉家連一根豬毛都算成錢。趙家虧了理,不敢與劉家辯,只得討好劉家。有的無的,只要劉家說給過,趙家都答應說給過。左算右算,共是一千八百元,趙家既答應說有,秦家只得給。秦家被迫賣了牛、馬,又投親靠友借足一千八百元,給了劉家。婚事才退好。趙家老夫妻二人,又來秦家,將秦家的一條瘦豬捉走,秦家只有一條狗了,也被趙家拉走。秦家最終一無所有。但反正是討到個兒媳婦了。全村人都說:「莫看秦家不行!人家還輕輕就把兒媳婦討到手了呢!」從此都效仿秦家。今天東家的姑娘被西家哄走了,東家跑到西家砸一通,但終歸談判和解。明天甲家的兒子又哄走了乙家的姑娘,乙家又去砸甲家,又以談判告終。村裡隔不了幾天,就要為這類事打一架吵一架。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式辦酒成婚的慣例漸漸被打破,「自由戀愛」就這樣登台,一發不可收拾。才過三兩年,正式辦酒結婚的就少了,一年只有一兩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就被原來叫做「私奔」的「旅行結婚」代替。幾年前,倘哪家姑娘敢私奔,其家要蒙受巨大恥辱,被親友村鄰看不起。而今呢,人們已不以為意,只是增點笑談而已。

這「自由戀愛」也不是沒有條件,那就是至少男方要能哄得到個姑娘生米做成熟飯。兒子沒有這一本事的,還得受女方家的種種條款,處處受限。孫平玉、陳福英著急:「孫富民可不是這樣的料子。能把哪家的姑娘哄來?」沒辦法,雖才給孫天儔退了婚,但又忙張羅給孫富民訂婚。孫天儔反對。陳福英說:「你莫拿你打比!個個都像你,那這世上的事就簡單多了。你不知道現在的風俗,突然變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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