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節

孫江成牙齒很好,五十幾了,要吃核桃,根本不敲,口裡一響,核桃殼被咬碎了。核桃仁也成了碎片,必須擇著吃了。孫江成可惜:「咬過頭了,核桃也碎了!下一個要輕點!」下一個進嘴,又是一響,孫江成忙松牙齒,核桃又碎了。田正芬牙齒不好,才過三十歲就掉,如今已光了。多少年來,連吃飯都是歪來歪去地嚼。莫說咬核桃,就是核桃仁入口,也嚼不動了,只得不吃。孫江成左也咬重了,右也咬重了,田正芬火了:「嫌重了就不要吃!要吃就不要嫌!叫得這麼難聽!哪裡是咬重了,明明是欺我沒有牙齒!」孫平玉的牙齒,不是遺傳了孫江成的,而是遺傳了田正芬的,才三十五六,牙已鬆動,吃洋芋已要歪著啃。冷的熱的,牙齒都受不住,痛的抱著頭直哼。前幾年孫平玉栽了幾棵蘋果樹,如今剛結果,孫平玉摘一個下來,歪了左邊牙齒啃也痛,歪了讓右邊牙齒啃也疼,啃了兩下,只得放下蘋果。陳福英則牙齒很好,見蘋果上留下的牙齒印,笑說:「要吃蘋果,還不趁現在吃嘛!現在就吃不動,六十五六就更吃不動了。」

孫天儔回來,見父親牙齒如此,就感凄涼。全家人穿的也可憐,從衣裳、褲子到膠鞋,全是爛的。從孫平玉、陳福英到孫富華等,沒一人的衣褲沒有補巴。穿得最好的是孫天儔,雖在學校也算寒磣,但在家裡最好。孫平玉去年見學校里人人穿中山裝,只有孫天儔穿對襟衣裳,自覺對不住兒子,也給孫天儔買了一件。孫天儔的褲子,是陳福寬叫冷樹芳在縫紉機上打的,膠鞋雖不是新買的,但並沒有爛,算是全身沒一破爛和補巴。吃的呢,每頓火才燃,小孩都等不及早晚飯煮熟,就忙撿洋芋來燒在火里,邊燒邊吃。待鍋里煮熟,一兩撮箕洋芋早燒了吃下肚了。鍋里煮熟,照樣吃。因人多,每頓一大提吊鍋洋芋,要裝幾十斤,煮熟了撿在筲箕里,像一座小山。筲箕裝不下,就撿了烤在火塘里。菜也是一大鍋,要裝十來斤菜。不知者看見,要嚇一跳的。但吃著吃著,小山不見了,火塘里的也光了。鍋里的菜也撈光了,只剩一鍋湯。人人忙著倒湯。孫平玉因牙齒不好,每頓都吃鍋底的洋芋。剝了洋芋,舀碗湯泡著洋芋,用筷子把洋芋夾爛,邊吃洋芋邊喝湯。小孩子哪會看勢頭,看洋芋要光了,忙吃著手裡的,盯著筲箕里。孫平玉則一直打量著,見洋芋要光了,儘管還餓著,老早就停住,站起來出去了。孫江成、田正芬等來看見,都驚嘆:「拐了!咋你家吃得這樣厲害?要節約著點!節約著點!幾下吃光,荒年來了怎麼辦?」陸建琳來孫家一早上,見此情景,嚇著了,回去與陳福香說:「姐姐家那些娃兒,太嚇人了!一頓起碼吃掉一百斤洋芋!像這樣吃,百萬家財也要吃光!莫說孫家還無百萬家財!」陳福香閑時與丁家芬說,丁家芬就說:「你不曉得小娃兒是吃長飯的?一天到黑,不歇氣地吃都吃得起!你們還沒當多大的家,還沒過著,我們就過著過了。」不過丁家芬來看見,也嚇著了,對陳福英說:「全村子恐怕只有你家敢恁個架勢地吃了!別的哪家敢恁種吃?」陳福英說:「不讓他們恁種吃,還好讓他們餓著?」丁家芬說:「不是要讓他們餓著點才行?哪家的小娃兒不是餓大的?包括你也是餓大的!你記不得了?」陳福英說:「我還是要讓他們使力吃!見他們餓著,可憐得很!我看著也難過!」丁家芬說:「你有,你當然敢恁個說。要是你沒得,拿泥巴給他們吃?」

陳福英每頓煮洋芋,裝三四十斤的大撮箕,滿滿一大撮還不夠,還得再上樓,再滿滿地裝一大撮下來,兩撮洋芋倒在火塘邊,是一座小山,她自己都盯著這座山發愣,說:「拐了!怪不得別人說,連我都覺得我家吃飯太嚇人了!」但儘管如此,每頓吃下來,孫平玉和陳福英還是得老早盯著筲箕里,見要不夠了時趕緊住口。今天聽到這家規定每頓只准煮多少洋芋,明天聽到那家規定不許小孩燒洋芋吃,陳福英吃飯時,就教育這幫兒子:「你們出去走走聽聽,哪家敢像我們這樣吃?你二爺爺家,不準在火塘里燒洋芋,不準帶晌午,每頓只准煮一小吊鍋洋芋,盡那一小吊鍋洋芋吃完,飽也是這樣,餓也是這樣。還怕白天哪個偷生洋芋吃,鑰匙只有一把,都是你二奶奶拿著。出門時她最後出門。煮洋芋吃,不煮熟不準吃,說是吃夾生洋芋,傷洋芋得很!你小二爸餓齜了,洋芋才透心,就揭吊鍋蓋子揀了吃。你二爺爺就不得了,你小二爸的手還在鍋里,他就硬把蓋子蓋上,氣正冒得『芻芻芻』的啊!你小二爸的手就被燙傷了。你二爺爺家,還算過得去的人家了,一年基本不餓飯,還是這樣!別的餓飯的人家,又怎麼辦呢?」

孫天儔回家,見此情景,大為後悔,覺得自己該報師範,也該接受晏明星的幫助。雖說憑自己之力難以考取師範,但有晏幫英語,他考個師範毫無問題。孫家比晏家,是地比天啊!怎麼比呢!晏明星有資格有理由讀高中,我孫天儔有沒有呢?絲毫沒有!

孫平玉因家裡緊得無法,一直要孫天儔考米糧壩師範。平時知孫天儔心大得很,也野得很,便不放心,常敲警鐘。到畢業前,又寫信與孫天儔,叫孫天儔報師範,不許報高中。孫天儔回信,隱瞞了真相,只說報師範了。孫平玉因此好不著迷,巴不能孫天儔趕快考取,三年後就是萬人的「孫老師」了。孫天儔一回到家,他就追問考得如何。孫天儔見父親成了師範迷,只得一瞞再瞞,想等高中的通知書來,說考失敗就完了。同時他干農活,根本抑制不住對晏的思念。這次比前個假期更甚百倍。他不為自己擔憂,倒擔憂晏考得如何。

法喇今年盛況空前,出了一大幫初中畢業生。這些人家在期待中,全村也在期待中。吳光兆、謝吉林、鄭元順、吳明獻、吳光文、周安義及孫平玉家,今天你家朝蕎麥山跑,明天我家朝蕎麥山跑,都在等分數。孫平玉一到街天,就催孫天儔:「那幾家一直在朝蕎麥山跑,我們也怕要時常跑了看看。」孫天儔知已與師範無緣,說:「分數自然會送來。」孫平玉見孫天儔消極應待,火了:「是你的事還是我的事?我不知前世做了什麼喪德事了,現在報應,生你這種豬腦殼!」賭氣穿了氈褂出門,朝蕎麥山去了。他是外行,到蕎麥山除找秦光朝問外,就只有亂問人了。但秦光朝都不在,他就問不到。來去近一百里路,又累又餓,跑了回來,就罵孫天儔。孫天儔無法,只得裝模作樣地往蕎麥山跑了幾趟。一日上街,師範預選名單出來了。蕎麥山區預選到五名。法喇僅鄭朝斌一人。但今年的錄取線異常的低,只四百七十分。孫天儔想,說不定我的分數就差不多在這個坎上。孫天儔回家說了,孫平玉大怒:「你是怎麼學的?鄭元順在農業上,我也在農業上!鄭朝斌考得起,你卻考不起?」拿起棍子就朝孫天儔打。孫天儔挨了兩棍,鑽心地疼。孫平玉氣了,晚飯也不吃,坐在火塘邊咒這咒那。

吳光兆也在罵吳明彪。吳明彪被吳光兆打了,跑到常世英處:「外婆,我來你家躲躲!」常世英說:「明彪,你要好好地學嘛!你爹當然希望你考取,這是為你好啊!」吳明彪說:「外婆,我還是拚命地學了。但全縣學生來考,好中還有好的,強中還有強的!人太多了,不可能個個都考取。我爹以為我們現在讀書,還像他讀書那個時候。他們那時候讀書人少,讀了就分工,不像我們現在。」陳福英到常世英處,正見吳明彪來這裡躲。常世英說:「福英,你們打富貴沒有?不要打,可能讀這個書,也就像人背東西,本來只背得動一百斤的,要他背一百五十,他怎麼背得動?考不起在農業上難道就過不了日子了?」陳福英說:「他爹只是咒,沒有打。」

孫平玉憤憤不平,什麼活也不想幹了。坐在家裡氣,不起作用,就走出門去。走到謝吉林家背後,聽到謝吉林正在打謝慶勝,邊打邊罵,而且儘是日爹日娘的髒話,就歇下聽,頗覺好笑:謝吉林平時文明得很,從來不打兒子,更不會罵髒話。如今也打起來了,髒話也罵起來了,看來,人不到傷心處,都講禮體。傷心了時,什麼禮體也顧不了了。又走,見吳明獻正追著吳耀軍打。吳耀軍朝河壩里逃,吳明獻在後邊罵邊追,石塊在吳耀軍頭上翻飛。吳耀軍腳朝前跑,頭卻朝後觀察石頭。全村的人出來圍觀。孫平玉禁不住哈哈大笑,勸吳明獻:「大哥,拿棍子打就行了,拿石頭打不妥!石頭不長眼睛,萬一一坨栽上去,栽在別處還好說,栽在腦殼上怎麼辦?」吳明獻說:「栽掉就栽掉了!師範都考不起,還留著咋整?」孫平玉說:「你歇一歇,氣消了就好了!我跟你是一樣的!你說孫天儔沒考取,我不氣?出出氣可以,但你這打法不對!」吳明獻說:「對的對的!我的打法是對的!」仍追著打。不久吳光耀得知,罵著跑來了,也揀了石頭,朝吳明獻打。吳明獻才停了丟石頭,不滿地說:「我爹是咋了?」吳光耀說:「你在搞哪樣?」吳明獻說:「我兒子不成器,我不是要教育他?」吳光耀說:「那你還問我幹什麼?我也是兒子不成器,教育兒子!」吳明獻火了,把手中的石頭砸在地上,說:「我教育他你不得,那你去教育!」賭氣朝家裡走了。這場戰火才被消滅。

一時全村就由觀望成績,變成了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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