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節

已是初二下學期。孫天儔在校並不得意。如天儔很喜好地理課,但老師是原學校的工友,除知中國的首都是北京外,別的一無所知。課上不下去,他就坐在門邊,牧羊人般守著學生不出教室門即可。教室里立刻大亂,划拳的,打牌的,趁機寫紙條求愛的,故意打架去撞在女生身上的,有如鬧市。地理老師每節課都拿了地球儀、地圖之類的東西來裝樣,放在講台上,惟孫天儔走上去愛不釋手地觀摩、欣賞。每次考試,孫天儔的地理都考滿分,給老師爭了光,地理老師因是對天儔極好,就應天儔要求,將學校能有的中國及世界政區圖、地形圖、降水分布圖、氣溫圖、地質圖、礦產圖、能源圖、交通圖、工業分布圖、人口分布圖等等,全借與天儔看。

數學也是如此。天儔的數學在小學一直很好。到了初中,天儔忙於看其他書,花在數學上的時間少了。老師講課也講得不好,照本宣科,一絲不苟,而不善於啟發。儘管他在講台上講得汗流滿面,學生在下面聽不懂,就死氣沉沉。天天布置作業,天天改,而且題題改,學生成績就是不理想。學生編了歌唱:「幾何幾何,叉叉角角。老師難教,學生難學。」

蕎麥山中學隔縣城七十多公里,老師們的理想,是能調縣城,過點好日子,而不要在這山旮旯里終老一生。所以無論學期中還是假期,老師們都到縣上去活動。得調走的,喜氣洋洋在其餘教師嫉妒的目光中走了。沒有調成的呢,垂頭喪氣,精神不振。

學生失學的情況很嚴重。天儔他們剛進學校時,初一年級熙熙攘攘二百四十人。一年過去,只剩一百人了。四個班就維持不下去,連同補習生、留級生,只並成了兩個班。到二年級下半學期,人又少了,並成一個班都可以了。天儔清點同時進校門同班的學生,只有十人了。失學的原因,只有一個,家裡窮,供不起。而讀得起的,都是父親或母親在單位上,或是如蕎麥山街上做生意的農民子女。而這些人又不好學,在學校鬼混。學習不好就留級,畢業考不取就補習。班上這樣的學生多了,班風就壞了。他們既蔑視孫天儔等「高山人」、「鄉巴佬」,也看不起班上埋頭學習的學生。有的「高山人」、「鄉巴佬」也賤,見這些人穿得好,吃得好,羨慕不已,甚為自卑,竟給這夥人拿碗拿筷,倒洗臉水洗腳水。能得給這些人充當打手,或是成為其隨從即覺甚為光榮。

這伙「雙職工」、「單職工」、「鄉鎮上的」子女,剛見識了電影《少林寺》的拳腳,立刻武打成風。都比著什麼「掃堂腿」、「降龍十八掌」等招式,照了照片貼在床頭。上課時在教室里練「輕功」,欲躍過桌子;在宿舍里以掌擊壁,練「硬掌」。晚上在操場上棍棒生風,呼籲吶喊,直到天亮,才大汗淋漓回來,還要帶幾個磚頭石塊回來,「嗨呀嗨」的用掌劈。上課鈴響,才在床上倒頭大睡。學校領導、老師來清宿舍,將他們從床上驅下來,送到教室去,就伏在課桌上睡。老師也不敢管。有的還寫了招牌貼在學校大門上:「蕎麥山武館」 。

法喇在這個年級的學生,當時來的四個,有兩人失學,僅剩孫天儔和吳耀軍。吳明彪、鄭朝斌、謝慶勝等或留級或補習,都在這個年級了。即使吳明彪、謝慶勝之父是「單職工」,同樣被瞧不起。法喇學生也和其他農村學生一樣,很是刻苦。但惟鄭朝斌學習較好。謝慶勝次之。吳耀軍又次之。吳明彪頭腦要笨點,學習比孫天儔好不了多少。孫天儔「不務正業」,總體屬倒數行列。惟語文、政治、歷史、地理幾科保持在全年級的霸主地位。歷史、地理畢業考時,全班抄孫天儔的。孫天儔的試卷被在教室里傳了個遍。等交卷時傳回孫天儔手上,學生都不大講衛生,手黑,孫天儔的試卷就被眾手摸得又臟又黑。

還有一些學生,如朱成現、周朝文、何明輝等,立志考取米糧壩師範,準備上幾盞煤油燈,挑燈夜戰。三人是原班生,學習歷來難分伯仲,第一、二、三名被輪流坐莊。是秦光朝的愛徒。三人為爭第一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你晚上苦到四點,我就苦到五點,他就苦到天亮。其餘尚有四至十五名的柯金成、鄭世傑、劉文平、何文勇、平衛軍及另一班的劉安釗、武安平、劉達文等補習生,也是埋頭苦戰,學習極好。尤其朱成現、周朝文、何明輝三人,年紀都不大,人都極聰明,全班同學都認為他們是考米糧壩師範的材料,以後一定在單位上領國家工資吃飯。全班的姑娘圍著他三人,爭風吃醋。上晚自習,三人桌邊身邊總圍緊了姑娘。你來假裝問這道作業,她來假裝問那個問題。有的一晚上霸著問到底。學習好的同學除展開拚命苦學這一常規競爭法外,你把我的書偷了扔掉,我把你的書偷了燒掉,鬧得很緊張。女生們競爭的方法是你在臉上抹了雪花膏,我就在臉上抹百雀翎。然後你把我的雪花膏偷了扔掉,我把你的百雀翎偷了扔掉。都為了要爭個日後在單位上的丈夫啊!但這一屆學生儘管有這樣那樣的,還算好的一屆。

勤奮學習的、埋頭戀愛的、武打嬉戲的,都有或多或少一群,惟孫天儔在全校孤獨一人:既不埋頭苦課本,也不戀愛,也不武打,獨來獨往研究其感興趣的東西。「高山人」、「鄉巴佬」們無不對那伙「雙職工」、「鄉鎮上」的子女趨奉不已,惟孫天儔說不。全校最傲的學生,就是孫天儔。他自認在校無「同學」,他只是「獨學」、「孤學」;認為無「同志」,自封是「孤志」、「獨志」,也認為別的人互相間也不成「同志」,而是「同臭」、「同俗」、「同欲」、「同污」而已。因是人人目之為異端,當班上的珍禽異獸一樣。他既看不起教他的老師,也看不起全校的學生。

一日放學,天儔走在前面,蕎麥山街上的韋元甲走在孫天儔後面,忽見孫天儔只及自己腰部,就猛地抓住孫天儔褲帶,便把孫天儔舉到空中,大聲嚷道:「天天練功夫找不到合適的材料。今天才終於找到了。」即把天儔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孫天儔吼道:「放開。」韋元甲不肯,一直把孫天儔舉了下樓,學生均為之喝彩。孫天儔用腳踢,他又用一隻手將孫天儔雙腳捏住。下了樓,孫天儔剛被放下,街上的李雲武覺韋元甲剛才出了風頭,也欲嘗試,立即又從後面一把抓住孫天儔褲帶,捏了雙腳,又將孫天儔一上一下舉了十多下,直舉到宿舍。孫天儔朝他臉上吐痰。他就脫孫天儔的褲子,說:「你再吐,我就把你褲子脫了,將你舉到女生宿舍去。」孫天儔仍吐,他一把扯下孫天儔褲子,就舉了出門,朝女生宿舍走,立即圍了上百人來看,孫天儔氣得眼裡冒火,蓄意狠狠報復。

李雲武脫了孫天儔褲子,舉著已走到操場,才叫孫天儔:「投降了我就饒你!」孫天儔說:「投降了。」李雲武即讓孫天儔把褲子拉上去,並把孫天儔放了下來。孫天儔早已瞅准了他的手,立即狠命咬住。李雲武立刻殺豬般叫了起來,罵道:「小雜種,你不放開,老子要你的命!」孫天儔任李雲武的拳頭在他身上擂,狠命嚼李雲武的手指。李雲武挨不住了,轉為哀求。孫天儔就不嚼,仍緊緊咬住。韋元甲等在旁,喝令孫天儔鬆口。孫天儔不松,就踢孫天儔。孫天儔又嚼起來。李雲武痛得哭爹叫娘。韋元甲無法,只得叫街上的白國輝等去叫班主任秦光朝。

秦光朝來了,孫天儔仍不鬆口。李雲武等平時不把秦光朝看在眼裡,這下只叫:「秦老師救命!」秦光朝道:「孫天儔,鬆口!」孫天儔鬆了口,站起來。眾人見李雲武的手上、孫天儔唇上皆是血,直吸冷氣,大為驚駭。李雲武一看手指,就喊:「媽也!我的手殘廢了!」又來打孫天儔。秦光朝吼:「李雲武!」李雲武不管。秦光朝忙將孫天儔掩住,叫學生去叫校長。孫天儔見事情不妙,急忙跑回宿舍,提了菜刀出來,說:「狗日的些要怎樣?」校長已到,見一夥街上的已將孫天儔圍在中間,形勢危急,大聲吼:「誰動開除誰!」叫學校的保衛人員將孫天儔帶了,連同李雲武、韋元甲等,齊往校長的宿舍解決。李雲武耍橫:「孫天儔把我的手指醫好就無事,醫不好,我找他拚命。」校長要他自己去醫,他不聽,對校長說:「不要以為你是校長我就怕你!我的手殘廢了,你的手也得殘廢!」校長命人報告派出所,通知雙方家長。

李雲武的父母、親友共來了幾十人,直叫把孫家小雜種打死。派出所的民警來維持現場。孫平玉、陳福英得知孫天儔和蕎麥山街上的人打架,即想:「天也,咋惹了這麼大的禍。」他們哪敢和蕎麥山街上的人斗?孫江成知了,說:「孫平玉,你趕快去把小娃娃喊回來算了。蕎麥山街上那些人,勢力大得很!法喇就是吳家也不敢去惹,莫說我們。書讀不成就算了。莫惹出更大的禍來。」孫平玉、陳福英急急忙忙朝蕎麥山跑。陳明賀命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備好馬車,準備出發,自己來找孫江成商量,說:「一起去蕎麥山看看。」孫江成說:「我的蕎子還在地頭,忙得很。我要去割蕎子。」陳明賀火了:「人重要還是你的蕎子重要?孫平玉、陳福英前無殺手、後無救兵,急需要幫助。你怎麼這樣沒一點耳性?」孫江成聽了,面呈慍色。但不敢發作,拂袖而起,去割蕎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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