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回 入其室人亡悲物在 信斯言死別冀生還

按:到了八月初九這日,陶雲甫濃睡酣時,被炮聲響震而醒。醒來遙聞吹打之聲,道是失腮,連忙起身。覃麗娟驚覺,問:「做啥?」雲甫道:「晚哉呀。」麗娟道:「早得勢喤。」

雲甫道:「耐再困歇,我先起來。」遂喚娘姨進房,問:「二少爺阿曾起來?」娘姨道:「二少爺是天亮就去哉,轎子也匆坐。」

雲甫洗臉漱口,趕緊過去。一至東興里口,早望見李漱芳家門首立著兩架矗燈,一群孩子往來跳躍看熱鬧。

雲甫下轎進門,只見客堂中靈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綾位套,兩旁一對茶几八字分排,上設金漆長盤,一盤鳳冠霞帔,一盤金珠首飾。有幾個鄉下女客,徘徊瞻眺,嘖嘖欣羨,都說「好福氣」;再有十來個男客,在左首房間高談闊論,粗細不倫,大約系李秀姐的本家親戚,料玉甫必不在內。

雲甫踅進右首房間,陳小雲方在分派執事夫役,擁做一堆,沒些空隙。靠壁添設一張小小帳台,坐著個白須老者,本系帳房先生,攤著一本喪簿,登記各家送來奠禮。見了雲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雲甫向問玉甫何在,那先生指道:「來里該首。」

雲甫轉身去尋,只見陶玉甫將兩臂圍作拷栳圈,伏倒在圓桌上,埋項匿面,聲息全無,但有時頭忽閃動,連兩肩望上一掀。雲甫知是吞聲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與小雲廝見。雲甫向小雲說,意欲調開玉甫。小雲道:「故歇陸里肯去?

晚歇完結仔事體看。」雲甫道:「等到啥辰光嗄?」小雲道:「快哉,吃仔飯末,就端正行事哉。」雲甫沒法,且去榻床吸鴉片煙。

須臾,果然傳呼開飯,左首房間開了三桌,自本家親戚以及引禮、樂人、炮手之屬,擠得滿滿的,右道房間止有陳小雲、陶雲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正待入座,只見覃麗娟家一個相幫進房。雲甫問他甚事,相幫說是送禮,抽出拜匣呈上帳台,匣內代楮一封,夾著覃麗娟的名片。雲甫覺得好笑,不去理會。

接連又有送禮的,戴著紫纓涼帽,端盤來了。雲甫認識是齊韻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盤內三分楮錠細,三張素帖,卻系蘇冠香、姚文君、張秀英出名。雲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真格外周到,其實何必呢?」管家應是,復稟道:「大人說,倘然二少爺心裡勿開爽末,請到倪園裡去白相相。」雲甫道:「耐轉去謝謝大人。停兩日,二少爺本來要到府面謝。」管家連應兩聲「是」,收盤自去。

三人始各就位。小雲因下面一位空著,招呼帳房先生。那先生不肯,卻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雲甫亦不強勸,大家用些稀飯而散。

飯後,小雲逞往外面去張羅諸事。玉甫怕人笑話,仍掩過一邊。雲甫見浣芳穿一套縞素衣裳,嬌滴滴越顯紅白,著實可憐可愛,特地攜著手,同過榻床前,隨意說些沒要緊的閑話。

浣芳平日靈敏非常,此時也呆瞪瞪的,問一句,答一句。

正說間,突然一人從客堂吆喝而出,天井裡四名紅黑帽便喝起道來。隨後大炮三升,金鑼九下,嚇得浣芳向房後奔逃,玉甫早不知何往。雲甫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層層,千頭攢動,萬聲嘈雜,不知是否成殮。一會兒又喝道一遍,敲鑼放炮如前,穿孝親人暨會弔女客同聲舉哀。雲甫退後躺下,靜候多時,聽得一陣鼓鈸,接著鍾鈴搖響,念念有詞,諒為殮畢灑凈的俗例。

灑凈之後,半晌不見動靜。

雲甫再欲探望,小雲忽擠出人叢,在房門口招手。雲甫急急趨出,只見玉甫兩手扳牢棺板,彎腰曲背,上半身竟伏人棺內。李秀姐竭盡氣力,那裡推挽得動?雲甫上前,從後抱起,強拉到房間里。外面登時鑼炮齊鳴,哭喊競作。蓋棺竣事,看的人遂漸漸稀少。於是吹打贊禮,設祭送行。

雲甫把守房門,不許玉甫出外。自立嗣兄弟、浣芳妹子、阿招大姐及樓上兩個討人,-一拜過。然後,許多本家親戚男女客陸續各拜如禮。小雲趕出大門,指手劃腳點撥。夫役擁上客堂,撤去祭桌,絡起繩索。但聞一聲炮響,眾夫役發喊上肩,紅黑帽敲鑼喝道,與和尚鼓鈸之聲,先在弄口等候。這裡喪輿方緩緩啟行,秀姐率合家眷等步行哭送。本家親戚或送或不送,一哄而去。

玉甫乘亂,欻地鑽出雲甫肋下。雲甫看見拉回。玉甫沒奈何,跌足發恨。雲甫道:「耐故歇去做啥?明朝我同耐徐家匯去一埭,故末是正經。故歇就送到仔船浪,一點無撥事體,做啥嗄?」玉甫聽說的不差,只得罷休。雲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喪回來始去,雲甫也只得依從。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玉甫想著漱芳所遺物事,未捻秀姐曾否收抬;背著雲甫,親往左首房間要去查看。跨進門檻,四顧大驚,房間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帶櫥箱都加上鎖,大床上橫堆著兩張板凳,掛的玻璃燈打碎了一架,伶伶什什欲墜未墜,壁間字畫亦脫落不全,滿地下雞、魚骨頭尚未打掃。玉甫心想:漱芳一死,如此糟塌!

不禁苦苦的又哭一場。雲甫在右首房問並未聽見,任玉甫哭個盡情。玉甫一路哭至床前,忽見烏黑的一團,從梳妝台下滾出,眼前一瞥,頃刻不見。玉甫頓發一怔,心想:莫非漱芳魂靈現此變異,使我匆哭?因此不功自止。

適值陳小雲先回,玉甫趨見問信。小雲道:「船浪才舒齊,明朝開下去。耐末明朝吃仔中飯,坐馬車到徐家匯好哉。」

雲甫甚不耐煩,不等轎班,連催玉甫快走。玉甫步出天井,卻有一隻烏雲蓋雪的貓,蹲著水缸蓋上,側轉頭咬嚼有聲。玉甫恍然:所見烏黑的一團,即此眾生作怪!嘆一口氣,徑跟雲甫踅往西公和里覃麗娟家。

那時愁雲黯黯,日色無光;向晚,就蒙蒙的下起雨來。雲甫氣悶已甚,點了幾色愛吃的菜,請陳小雲事畢過來小飲。小雲帶了李浣芳同來,玉甫詫問何事,小雲道:「俚要尋姐夫呀,搭俚無娒噪仔一歇哉。」浣芳緊靠玉甫身邊,悄悄訴道:「姐夫阿曾曉得?阿姐一干仔來里船浪,倪末倒才轉來哉,連搭仔桂福也跑仔起來。晚歇撥陌生人搖仔去,故末陸里去尋喤?」

小雲、雲甫聽說,不覺失笑,玉甫仍以好言撫慰。覃麗娟在傍,點頭讚歎道:「俚無撥仔阿姐也苦惱!」雲甫嗔道:「耐阿是來浪要俚哭?剛剛哭好仔勿多歇,耐再要去惹俚。」麗娟看浣芳當真水汪汪含著一泡眼淚,不曾哭出,忙換笑臉,摯浣芳的手過自己身邊,問其年紀幾歲、嗆人教個曲子、大麴教仔幾隻,一頓搭訕,直搭訕到搬上晚餐始罷。

雲甫和小雲對酌,麗娟稍可陪陪。玉甫扁芳先自吃飯。雲甫留心玉甫一日所食,僅有半碗光景,雖不強勸,卻體貼說道:「今朝耐起來得早,阿要困?先去因罷。」玉甫亦覺無味,趁此同浣芳辭往亭子間,關上房門;推說困哉。

其實,玉甫這些時像土木偶一般,到了亭子間,只對著一盞長頸燈台,默然悶坐。浣芳相偎相倚,也像有甚心事,注視一處,目不轉睛。半日,浣芳忽道:「姐夫聽喤!故歇雨停仔點哉,倪到船浪去陪陪阿姐,晚歇原到該搭來,阿好?」玉甫不答,但搖搖頭。浣芳道:「勿礙個呀!要勿撥俚哚曉得末哉。」

玉甫因其痴心,愈形悲楚,一氣奔上,兩淚直流。浣芳見了,失聲道:「姐夫為啥哭嗄?」玉甫搖搖手,叫他「要勿響」。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玉甫淚於氣定,復道:「姐夫,我有一句閑話,耐要勿去告訴別人,阿好?」玉甫問:「啥閑話?」

浣芳道:「昨日,帳房先生搭我說:阿姐就不過去一埭,去仔兩禮拜,原到屋裡來。陰陽先生看好日腳來浪,說是廿一末定歸轉來個哉。帳房先生是老實人,說來浪閑話一點點無撥差!

俚還教我要勿哭,阿姐聽見哭,常恐勿肯來。再教我要勿去同別人說,說穿仔,倒勿許阿姐來哉。姐夫難要勿哭喤,故末讓阿姐轉來呀。」

玉甫聽完這篇話,再也忍不住,嗚嗚咽咽,大放悲聲,浣芳極的跺腳叫喚。一時驚動小雲、雲甫,推進門去。看此情形,小雲呵呵一笑。雲甫攢眉道:「耐阿有點淘成!」玉甫狠命收捺下去。覃麗娟今娘姨舀盆水來,並囑道:「二少爺捕仔面困罷!今朝辛苦仔一日哉。」說畢皆去。娘姨送上面水,玉甫洗過,再替浣芳揩一把。娘姨掇盆去後,玉甫就替浣芳寬衣上床,並頭安睡。初時甚是清醒,後來漸次曹騰,連陳小雲辭別歸去也一概不聞。

次早起身,天晴日出,爽氣迎人,玉甫擬獨自溜往洋徑浜尋那載棺的船。剛離亭子間,為娘姨所攔,說是:「大少爺交代倪,教二少爺要勿去。」一面浣芳又追出相隨。玉甫料不能脫,只好歸房,俟至午牌時分,始聞雲甫咳嗽聲。麗娟蓬頭出房喊娘姨,望見玉甫、浣芳,招呼道:「才起來哉,房裡來喤。」

玉甫挈浣芳並過前面房間,見了雲甫,欲令轎班叫馬車。

雲甫道:「吃仔飯去喊正好唍。」玉甫乃欲叫菜,雲甫道:「叫來浪哉。」玉甫方就榻床坐下,看著麗娟對鏡新妝。麗娟向浣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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